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
有那错认了时节的树花,在干枯的枝头,冒冒失失地绽出了鲜红的花蕾。
几日之后,林茂终于从重伤后的昏迷中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之后看到的第一眼,便是支开的窗格后面,那一株辨别不出品种的树花。
不知不觉,竟已冬去春来了啊……
这是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一个念头。
林茂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举动让他的右臂传来了一阵剧痛。
“唔……”
林茂不由闷哼出声,他低下头朝着自己的手臂望过去,只见胳膊上厚厚地缠着绷带,一股金创药的清苦之气扑鼻而来。
林茂面无表情地将绷带的一角慢慢撕开,露出了绷带之下黑红相交,惨不忍睹的皮肉。
这伤势对于常人而言不可谓不可怕,但林茂心中却很确定,恐怕过不了多久,现在这看似可怖的伤疤便会很快褪去。
他会很快地恢复过来,如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重新变回那个有着倾国之色的绝色少年。
这并不是说,灭魔灯给他造成的伤势不够严重。要知道,那可是可以让千机老人瞬间失去所有战力的机关,倘若他不是空华之身,这时候恐怕早已重归轮回。
虽然按照林茂所想,若是这能就此逝去,才是……
才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嘎吱——”
有人推开了房间门。
“林谷主……你醒了?”
开口之人,正是百花令主红牡丹。只见她依旧还是那一身红衣,可整个人却显得格外憔悴疲惫,与先前艳丽桀骜的样子截然不同。
看见林茂坐在床上,她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傻傻地开口问了一句。
“……”
林茂抬眼望向她,有心想要招呼一声,但不知道为何,那种浓浓的倦怠感充斥着他的每一根经络,竟叫他连这样一声简单的招呼都说不出口。
他这般懈怠沉默,那红牡丹看上去却显得毫不在意。她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朝着林茂奔来,俯下身便想要探上林茂脉搏,但到了床边,忽而又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又止住了那般鲁莽的动作。
“林谷主,你终于醒了!”
同样的话说了两遍,本应该显得有些蠢笨。可此时的红牡丹,却绝不会给人这般感觉。她睁着一双凤眼,凝望着林茂的模样,倒好像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本来,本来还以为……赶不上了……”
红牡丹嘴唇微微颤抖,好半天才低声道了一句。明明上一刻她还显得欣喜若狂,这时候她脸上偏偏又透出一抹浓重的哀戚。
林茂心中微有所觉,混沌的瞳孔中渐渐凝出一抹疑惑,然后他缓慢地抬起头,对上了红牡丹的视线。
“龚府主,他,他一直在等你。”红牡丹哀戚地低语道,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床边的被褥,然后强撑着冷静,冲着林茂解释道,“林谷主,还请你去看一看他,也好了了府主他最后一丝心愿。”
龚宁紫竟然还活着?
林茂听到这个消息,总算动容。
原来那一日龚宁紫被请千机老人从身体中活生生剥离出来,已是重伤殆死。但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因他内功异常深厚,在执掌持正府期间,又服用了许多效用罕见的灵药,竟这样拖住了他那游丝一般的命,一直撑到了持正府的人赶到,将他救了回去。
而到了持正府后,所有人见到龚宁紫那般可怖的伤势,都觉得他恐怕立时就要过世。
但没想到的是,那龚宁紫血流不止地躺在床榻之上,却在半夜里忽而睁眼,死死盯着床边人,镇定自若地问道那林茂是否脱险,等听到林茂已经随他一起被带回了持正府,只不过因为重伤而昏迷之后,龚宁紫嘴角忽然绽开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只不过那笑容稍纵即逝,龚宁紫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
令人啧啧称奇的事情便是这般发生的,围在龚宁紫床边的人,都亲眼看着他扭头望向了某处,然后轻声道了一句:“你们先在这等着,那我等他醒来,见他一面之后再走。”
龚宁紫说的轻描淡写,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毋庸置疑,那不是恳求,而是某种吩咐。
可是他眼神凝注的方向,却是空无一人的——
在那一刻,房中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龚宁紫,究竟是在对谁说这句话?
难道是那……
只害怕自己的胡思乱想惊扰了大不敬的那存在,房中众人都不敢多想。
也不知道是否就是因为龚宁紫的这一份念想,加之持正府中又有数名名医怪宿为了他殚精竭虑,最后以药汤为浴,竟然又将龚宁紫的命拖长了几日。
只不过这两日,眼看着龚宁紫的气息一刻比一刻微弱,脸色也愈发灰败。
大家便也都心中有数:恐怕龚宁紫意志再强悍,也终究拖不过天命。而红牡丹之所以会前来查看林茂,不过是打算不管不顾,就这般将他带到龚宁紫身边,也好叫龚宁紫看一眼自己到了最后也在心心念念挂念的那人。
没想到的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刻,林茂竟然鬼使神差地清醒了过来,样子看上去,也并无大碍。
龚宁紫总算能在死前了却一桩心愿,见一见自己最心爱的那人……这实在是天大的好事,可这“好事”又怎么可能不让红牡丹泪流满面,伤心不已。
林茂听得红牡丹一番解释,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稍有动容,看上去总算有了一丝稀薄的人气。
“我去见他。”
林茂很慢很慢地说道。
若是是往日那般机敏的红牡丹,大概这时便已能察觉林茂神色有所异样。但是龚宁紫大限将至,她那般心神不宁,哪里又能察觉到林茂身上那一丝细微的不对劲。
又因为林茂身体异常虚弱不能动弹,她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将林茂打横抱起便想要往门外冲去。
只不过刚把林茂抱在怀里,红牡丹便不由一愣。
好轻——
她抱起林茂,不像是抱着一个活人,倒更像是抱着一捧轻飘飘的枯柴。
这样大的一个人,竟然是这般轻的吗?
一抹疑惑掠过红牡丹的心头,但到底不曾被她在意。
林茂也像是完全没有在意自己这般被一个女子抱在怀中有所不妥。
自始至终,他都显得有些愣怔,仿佛神魂依旧残留了一半困在幻梦之中不曾醒来。
“我的徒儿小青他……”
半路上,林茂忽然低声开口问道。
红牡丹不假思索回道:“常大侠他受伤很重,暂时还没醒来。”
话音落下,红牡丹忽显得有些僵硬,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常小青内力深厚,伤势虽然重却无性命之忧,还请林谷主……”
“我知道。”
林茂轻声打断了红牡丹,又问道:“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还好吗?”
“其他人?”
结果红牡丹却不由反问道。
林茂愣了愣,随即摇头道:“没什么……”
红牡丹的反应证明,当初持正府赶到之后,恐怕姚仙仙与伽若都已经先行离开了。
这样倒也很好。
林茂在心中这般想道,他安安静静地缩在红牡丹怀中,看上去更像是一尊精巧的偶人而非一个活人。
红牡丹运气轻功,在持正府的院落中熟门熟路的几起几落,不过几个转身,便已经带着林茂到了龚宁紫的那一处书房。
这几日以来,龚宁紫便是一直在此延命度日。
那书房院落门口并无守卫,但却有几个明晃晃的人影在门外徘徊不定,不敢入内。
林茂自然是不曾理会那些人,红牡丹却不由多看了两眼。
只见那几人之中又分为两拨人马。
其中一拨人的为首之人,竟然是那白若林,只不过几日之间,白若林整个人便已经瘦得脱了形,神情更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桀骜傲慢。就连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个随从,也显得病怏怏的,一幅惊恐未定的模样。很显然,哪怕是龚宁紫这般重伤殆死,从地下皇宫中出来之后,依然顺手料理了一番白若林,才叫他这般恐惧。
至于另一拨人,神情气色又不一样。
那些人的为首乃是永彤公主,她也是格外憔悴疲惫,难掩神色中的哀戚。只是大概是因为龚宁紫已经明令她不许入内探望,她便如同无头苍蝇般带着一干人马在辕门外团团乱转,恰好与那白若林对上。
双方顿时一团乱战,鸡飞狗跳之余,隐隐透出一抹大厦将倾的凄凉。
而红牡丹也不过匆匆一瞥那两拨人,并不想与其纠缠——虽然她的身形一露,瞬间便引来了两方关注,只不过无论是白若林还是永彤公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注意力便全部都被她怀中的林茂吸引了过去。
“红姑娘,那个人——”
永彤公主震惊地看着林茂露在外面的一小截侧脸,明明有心纠缠,可一声“红姑娘”出口,下半句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你可以带他进了龚郎的院子?
……
明明有那么多问题,可在看到林茂的那一瞬间,所有的问题都忽然间有了答案。
而永彤公主尚且能发声,在一旁的白若林,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林茂没有看到他。
事实上,林茂压根没有往白若林或者永彤公主这方向看上哪怕一眼,可在发现红牡丹怀中那人是林茂之后,白若林却依然觉得有一道冰冷尖锐的刺,好不留情地戳着他的心脏。
他几乎想要就这样直接消融于日光之下,只求不与林茂共处一世。
红牡丹冷冷地看了一眼他,眼底难掩极致的厌恶。
她既没有理会白若林,也没有理会永彤,径直越过了那两人走入院中。
布满致命机关的大门在她身后飞快地合上,随风飘来的,是永彤公主一道尖锐的嘲讽——
“哈哈哈,白若林……你竟然也有脸叫这个名字……”
红牡丹垂下了眼眸,白若林如今这般狼狈,她本应该大感快活才对。谁又知道,在龚宁紫那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这些事情竟然也都如同风中微尘,叫她没有半点动容呢?
想到这里,红牡丹不由低头看了看怀中林茂。
她只是因为挚友殆死便已经是这般心情,怀中这人如今,心中又是什么想法?
一边这般想着,红牡丹一般抱着林茂,急急跃入了龚宁紫那间溢满药气,昏暗潮湿的书房。
在书房的一角,立着一只玉盆,看着就如同寻常人家里小儿洗澡用的澡盆同样大小,但龚宁紫整个人,如今却完完整整地浸泡在那玉盆盛放的药液之中,只露出了一颗头,斜斜地靠在玉盆的盆边。
那玉盆玉质青白,可龚宁紫的脸颊贴着盆壁,颜色却显得比玉盆还要更青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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