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态淡然得很,语气却狂妄,萧弘余光瞥见主干上这条红河,心中一凛,大步上了城楼。
他这一走,沈度立即被人拿下,尖刀横于脖颈,他仍一脸平静地透过城门望向主干道。敌军横于眼前,不过是一群老百姓而已,竟无人溃逃,无人慌乱。他原本还备了后招,但没想到竟然当真无人退缩,他这后招居然用不上,他微微有些诧异,负在身后的手不受克制地微微动了动。
星星之火,连成一片红河璀璨,萧弘估摸着入城加折返所需的时间,盘算了下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全身而退的几率,心下有了判断,他放在身侧的手刚抬起一寸,通判笑了声:“上将军看见那条黑色的长绳了么?”
萧弘手一顿。
“油膏搓成的引燃物,绕城一周。扔火把,燃火星,有引燃物,今夜有风,大火烧城,上将军觉得需要多久?”
萧弘强自镇定地笑了声:“北郡人苟且偷生,我不信他们能做到如此地步,要是如此,也不至于两次败在你们手下。”
通判举了举手,不知谁鸣了声锣,全城男丁齐声高呼:“人在城在!”
八年来,他们也就最近这一年才算真正过上了好日子,家家户户富足有余,实在缺少人丁生活有困难的,沈度还命发体恤银。整整八年,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将太平日子紧握在手里,北郡男儿本也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今夜被激发了斗志,左手持火把,右手拿弯刀,声音直入云霄。
萧弘犹疑了下,不知谁远远起了个头喊了声“护我知州”,由远及近,这声音传到城门处,萧弘愣住。同时一愣的,还有沈度。
两方僵持许久,沈度开了口:“上将军,敌军不入城,我等自然不会傻到点火自寻死路。可上将军若当真要强抢,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刚打完仗,就算去年收成还不错,但三年赋税,同让他们直接饿死也没什么两样了。”
萧弘问了句:“大人就不怕我不要东西,也要将北郡夷为平地么?我不用入城,凭弹药也能将此城化为飞灰。”
他说这话其实是唬人,他今夜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抢东西。为了返程方便,自然不会带太多弹药,他所带的,顶多能炸开城门,将整座城夷为平地,纯粹是说出来震慑眼前这帮人。
沈度失笑,似是这问题太幼稚不想答。
萧弘犹疑许久,终于下了城楼,副将放了沈度往回走,两相交错,他出声问:“大人怎么看出来有诈的?我谋划了许久,自认万无一失。”
沈度没什么表情:“我没看出来,不过喜欢做两手准备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弘一哽,无话可说,握了拳准备对他下杀手,沈度泠然开口:“上将军三思。”
萧弘一仰头,城楼之上突然遍布弓箭手,他一愣,探子回报孙乾的大军全部出了城,按理这情形不可能在此时出现。
沈度开口:“当然,我更喜欢万全准备。”
萧弘讪讪收了手,沈度也不戳破他方才放下的狠话,只是顺着他方才的话道:“若是用弹药将此城夷平,或是让朝廷命官命丧于此,虽然不费一兵一卒也能让我等不得安生,但上将军自己也捞不到一分好。
况且,若真是这般,下次和上将军会面的,可就是七大营了。”
这话更戳中他痛处,萧弘冷哼了声,返身上马,沈度重回城楼上,目送他走远:“我不喜欢命被别人捏在手里。所以,上将军好走。”
萧弘没听明白这话,但他没太放在心上,他今夜虽未捞到好,但总算也没亏,顶多算是白跑一趟。况且他在黑市里埋了弹药,定能将孙乾全军当场歼灭,若无驻兵,日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要拿些银粮自然不是难事。
大军行出去十里路,前方探子回报:“上将军,这几日北郡到处挖井运土,前日过来的路被堵死了,若要去大漠,只能改道往左。”
萧弘犹疑了下,忽然想起沈度那句“万全准备”,怀疑黑市那头也有埋伏,下令改道往右绕远道回撤,等沿着辅道入峡谷时,后方不知谁高声嚷了句:“孙乾的驻军追来了!”
峡谷地势窄,并不适宜作战,更不适于同宋嘉平麾下硬碰硬,得此消息,萧弘立即下令全速向前行军。等大军冲到峡谷中段,孙乾副将立在左侧山上,挥了挥手,军士同时点燃火把往下一扔,一时间峡谷之中弹药爆炸、烈马嘶鸣、军士痛呼之声不绝于耳。
这场爆炸持续了快半个时辰,等下边差不多没动静了,埋伏在峡谷两侧的孙乾驻军受命冲了进去,两相夹击,同侥幸活下来的敌军近身奋战了起来。
沈度是在战役尾声上赶来的,孙乾迎上去问:“黑市那边如何了?”
他听沈度的安排,入大漠之后转向往东北,来此地设伏,也不叫设伏,毕竟早在前半月里,沈度已经叫人打着挖井运土的幌子将弹药全埋好了,他率军出城的作用竟然一是告知萧弘这是一座空城,让他放心过来送死,二是收拾收拾这些侥幸从弹药之下存活下来的残兵败将罢了。
但黑市那边如若今夜不处理,这消息一旦泄露出去,今夜之后,定然会销声匿迹许久,甚至再查不到蛛丝马迹。
沈度平静道:“整个一块炸了。”
孙乾一愣,他以为沈度必然要派人攻下或者派细作过去擒两个活口,这行事风格他完全没料到,毕竟沈度平时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但也不像行事如此不留余地的人。
沈度看他一眼:“他不是给将军设了伏,要将将军麾下全数歼灭在那儿么?我不过找了几十个弓箭手战俘过去,射火箭将他布下的弹药一块引燃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问题么?”
他语气冷静而淡漠,夜风吹过,带起几分春寒料峭。
孙乾怔在当场,对方若是设伏要将他麾下全数歼灭在那儿,那必然会将自己人先撤出,但撤出太早不能引沈度中计,太晚又会被他麾下发现端倪,所以沈度下手的时机,只能是他大军刚出城门之际。那边得了消息,将要撤退还未撤退之际,就被几十支火箭葬送了性命。
孙乾是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倒不是顾惜这上千条人命,只是有些疑惑地问:“不深究么?”
沈度没吭声,抬脚踏过遍地尸骸往里走,这弹药威力虽比不上军中常用的,但胜在数量多,持续了半个时辰下来,少有全尸。他行军多年,早就习以为常,但沈度这样的文官,竟然面无异色地往里走,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驻军在清点侥幸存活的敌军,愿降者俘,不愿者杀,行事利落,速度飞快。孙乾忽然叹了句:“我怎么觉着这地儿的仗一次比一次好打?”
沈度失笑:“历朝历代下来,一次战役靠使诈赢的例子又不少,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长期打下来,不全都是靠烧雪花银,有容易的战争么?”
孙乾默了默,觉得这话在理,啐了口:“也是。早晚把这群蛮子赶到极北之地去,叫他三十年不敢再来惹事!”
“那得等削藩完了,看朝中有无新将可用了。”
孙乾一愣:“什么意思?元帅好着呢,要什么新将?”
“王爷虽还年轻,身体也还健朗,但没有再叱咤疆场的心思了。”沈度望了一眼前方还在往下掉石头的岩壁,面色森然,“朝中也不可能永远只靠王爷一人。”
孙乾在宋嘉平麾下十来年,听得这话自是不悦,但人家说自己的老丈人,他一个外人倒也不好说什么闲话,只得岔开话题问:“你哪来的弹药?这弹药数量多,不可能是上头拨下来的,威力也比不上营里常用的那种。萧弘要知道你有弹药,今夜定然不敢胡来。”
“黑市买的。”
黑市给钱就卖,这答案无懈可击。
孙乾:“……人家引你上钩,你倒把人家骗得团团转,你这是早就发现黑市了,做戏给夷狄的眼线看?”
沈度点头,一脸正义:“我又不是没给钱。”
孙乾更是不可思议了:“黑市卖那么贵,买这么多,你哪来的钱?”
“太子爷给我夫人送的新婚贺礼。”沈度漠然地将搭在他靴上的半只断手踢了出去,“用他的钱,帮他守疆土,他不亏。”
孙乾:“……”
没见过能将不要脸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沈度忽然顿住了脚,前方一人还没断气,嘴里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那人感受到有人过来,奈何眼睛被血肉糊住,看不见来人,试探问:“宋嘉平?每次都爱使诈,敢不敢正面打?”
孙乾脸僵了僵,心道这人说得还真不错,宋嘉平虽然马上英勇,但为减少战损,打仗确实爱使诈,常把“兵不厌诈”挂在嘴边,偏爱能使奇计的将才,当年在青州府也是见着一诡计多端的小将,就喜爱得不得了,百般重用,这段事情还在军中流传许久,成为寒门子弟攀升的标准美谈,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那小将突然暴毙,死因成谜。没想到如今来了个沈度,压根没打过仗,还是爱这招,翁婿俩在这事上还真是如出一辙。
沈度从声音里辨出这人,理了下袍子下摆,蹲下了身,孙乾“诶”了声,他没理,忽然伸出手去扒拉了下他的眼睑,迫他看清他,那人认出他来:“沈度?”
沈度往边上看了一眼,看见他被埋在山石下的右手,以及横躺在他手边的弯刀。方才他麾下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同这把的样式一模一样。
他将刀从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下捡起来,其上带血,他脚下的人意识到危机,想往边上避让,奈何被山石压着,动弹不得。
沈度默默拿起那把刀看了眼,刀刃锋利,映着皎月,闪着寒光,他忽然出了声:“我不喜欢这种动不动流血的场面,所以不习武不动刀剑,但是今夜不妨为你破次例。方才城楼上,我送过上将军一句忠告的,我不喜欢命被人捏在手里,所以请上将军务必记得好走。我都这么说了,上将军还是没选对路,这就怨不得我了。”
“对付你这种蠢人,不劳王爷出动。今夜取你性命的,是我沈度。”他话音落下,刀锋贴上脖颈,手起刀落,萧弘鲜血飚出,溅了些到他脸上。
孙乾愣在当场,连话都忘了说,眼睁睁地看着他起身,拿了帕子将脸上的血迹擦掉,又默默擦了擦手,将帕子往萧弘脸上一盖,最后仰头望了望天。
一轮皎月当空,洒下清辉万千。
明月不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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