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泄露了圣意,有些尴尬地冲她摆了摆手:“县主请回。”
宋宜怔了好一会,她是赶在宫门下钥的最后一刻进来的,周谨在神武门,见她持太后当年特赐的牌子,犹疑了半晌,才放了她一人进来。她此番回头一望,身后空无一人,有些茫然无措,潘成又劝了一道:“王爷待老奴不错,老奴劝县主一句,陛下心思一定,这么多年了,几乎从未有过收回成命的时候。陛下没有要见县主的意思,县主还是早些回去,别让王爷担心。”
潘成交代了夜里当值的小黄门几句,随后消失在了夜幕里。
宋宜木然了许久,她若见不到人,别的都是空话,犹疑许久,她还是未折返,在殿外跪了一宿。
夜里依旧燥热,这场雨酝酿到了卯时,终于倾盆而下。潘成赶来伺候燕帝起身,见着宋宜还在此地,微微叹了口气,冲她摇了摇头,进了殿。
他伺候燕帝捯饬完毕,叹了声:“这大雨又下下来了。”
“每年雨季不都如此,有什么好感慨的?”燕帝一愣,明白过来他话外之意,抬眼看他,“文嘉还在?”
潘成恭谨道:“是。在殿外跪了一宿呢,陛下要不还是见见?”
天光微敞,燕帝听了雨声好一会子,点了点头:“传。”
宋宜入殿,膝上旧伤添新伤,步子有些不稳,燕帝瞧着,冷笑了声:“怎么?皇家的亲,你也敢拒?”
宋宜叩首,淋过雨,嗓子有些哑,声音听起来带了几分诡异:“文嘉哪有那个胆?只是兹事体大,不敢隐瞒陛下,更不敢损天家颜面,不得不来罢了。”
她话里有话,燕帝连问都懒得问,看了她一眼,宋宜接道:“文嘉已非完璧,不敢辱天家颜面,还望陛下……”
她话未说完,燕帝已动了怒:“文嘉,朕看你是越来越没脑子,你纵是不愿,也想个好点的托辞。你爹守着,谁能辱你清白?”
他这话刚一出口,便想起了那日围猎之时,宋嘉平气冲冲地跑来找他领人的事,话里就带了几分不确定之意:“当真?”
宋宜点头:“陛下若不信,找嬷嬷来验也可。”
燕帝沉思了会,宋宜知他心中所想,轻声道:“陛下,瞒天过海行不通的。那夜我爹擅闯围猎禁地,北衙上千人看着呢。一传十十传百,谁知现在传成什么样了?”
上首的人迟疑了下,宋宜缓缓道:“旨意还没下,原因又出自文嘉身上,二位殿下自然不会受闲言碎语所扰。”
宋宜补道:“那夜之事,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但我爹当日没有追究,日后也不会追究,还请陛下宽心。”
“文嘉,”燕帝没来由地笑了声,“朕还是小瞧你了。你将所有路都堵死了,朕是不得不同意?”
宋宜叩首:“文嘉不敢,还望陛下权衡利弊。”
“不敢?”燕帝冷笑了声,“文嘉,朕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简直无法无天了!”
燕帝冷冷盯了她一眼,吩咐潘成:“昨夜拟的那道旨让司礼监扔了,重拟一道,文嘉县主,行为乖张,有违礼法,贬为庶人,永世不得踏入皇城一步。不必拿来过目了,就这意思,立刻颁下去。”
潘成怔在原地,别的不说,光是“行为乖张,有违礼法”这八个字,就算是将宋宜一生轻飘飘地毁掉了,更别说不得踏入皇城一步这样的惩罚了,这是让她一辈子都无法再踏入定阳王府一步。
宋宜却面无异色,叩首谢恩,燕帝将昨夜宋嘉平递上来的折子往她跟前一扔:“文嘉,朕说过,你这一生之运,全仗着你爹。你以为你随便说几句话,就能拂朕的面子了?若非你爹连夜上的这折子,你今日连活着出宫的机会都不会有。”
宋宜默默捡起那折子看了眼,自请削藩,甘立军令状,削藩不成,自刎于三军将士前。
宋宜强忍着才没落泪,当日宋嘉平非要辞官,说到底就是不愿揽削藩这活,藩王割据非一日之寒,又多通过姻亲与朝中大员串通一气,势力错综复杂,不光是战事难,日后树敌也千千万。可今日,上头不开口,他竟然为了她的任性心甘情愿如此。
她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但事已至此,天子之尊哪能给她回头的机会。
燕帝冷冷开了口:“滚,从九华殿叩拜至神武门,正是上朝的时辰,朕倒要看看定阳王见着他这宝贝女儿如此不堪,会不会后悔。”
宋宜再拜:“陛下想让文嘉在满朝文武面前颜面尽失,文嘉明白。旨意已下,这是文嘉最后一次面圣,也是最后一次在陛下面前如此自称。愿陛下长乐无极,文嘉知罪,日后定当谨遵陛下教诲。”
燕帝看着宋宜出殿,那股火气竟然莫名小了些:“也罢,当初想圈她入宫无非为了削藩之事,既然定阳王为了她不入宫也肯这般,罢了,她这性子,入了宫怕也是搅得六宫不宁。”
潘成默默望了眼宋宜孤零零的背影:“陛下说得是。”
燕帝随他的目光看过去,默了默,问:“昨儿宋珏是不是上了道折子?”
“是。”潘成赶紧将折子翻出来,“司礼监的意思是允,但涉及到御史台,送过来请陛下亲自定夺。”
燕帝目光落在“沈度”二字上,须臾,甚至没去看折子的内容,就摆了摆手:“给宋珏点面子,照孟添益的意思办。”
宋宜到九华殿的时候,时辰还早,但叩拜之事做起来出奇的慢,她膝上的伤又疼得厉害,每一步都走得很是艰难。她在这雨中,见证了朝官的指指点点与窃窃私语,方知这等事并非只有闺中女子爱做。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一抬头见着宋嘉平,笑容僵在脸上,缓缓对着他磕了个头:“女儿不孝,令阖府蒙羞,更愧对爹。”
宋嘉平摇头:“谈什么蒙羞,贬废的旨意虽然下了,但你始终是我女儿,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
他语气柔和了下来:“去。安心走完这段路,一会儿爹来接你。”
宋宜到太液池边的时候,那人撑着一把伞候在此处,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近了,嘲讽地笑笑:“县主昨日不还说要风光大嫁东宫殿下,怎今日就落得如此狼狈?”
贬废的旨意早已下达,庶人身份如何能入东宫?帝京之中人多口杂,这道旨意不出一刻钟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何况他从神武门过来,不会没有听说,可他还是这般出言,自然是刻意嘲讽与羞辱了。
宋宜平静道:“那也与大人无关了。大人勿要误了早朝。”
沈度冷笑了声:“无妨,早晚要接到调令,早朝晚到又如何?不如在此候着县主,见见县主如今这份尊容。”
他话里讽刺之意太过明显,宋宜仰头冲他一笑:“沈度,你猜我干了什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行为乖张,有违礼法”八字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沈度说不准,闭嘴不答。
宋宜冲他没脸没皮地笑了笑:“陛下和我爹,曾经兄弟相称,可我想了想,同样是妾,东宫良娣、总不如皇妃来得好是?”
沈度怒极,拂袖而去,宋宜痴痴笑了笑,眼泪奔涌而下,好在悉数被雨掩了去,无人得见。
宋宜到神武门时,天已黑了,她刚准备出宫,小黄门不由分说地将她架起来塞进了轿撵。宋宜没什么力气,也知道这是刘昶的人,没有挣扎,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直接将轿撵抬入了东宫。
宫娥将她扶了出来,刘昶默默看了眼她,低声道:“今晨的事,孤都知道了。”
宋宜揶揄道:“御前都能露口风,殿下厉害啊。”
“宋宜,我不明白,我刘昶到底哪里入不了你的眼?”
他这次没对她用那个高高在上的自称,宋宜低低笑了声:“殿下曾为我千金求诗,也曾为我耗费心血移植过极寒之地的月梅,更曾因为我一句玩笑话,在上元之夜,命整条护城河的船坊都挂满花灯,为我祈福。这些情意,我都是记得的。”
“那为何?为了不嫁给我,连失贞这样的借口都编得出来,你以为父皇会信么?全仗了你爹那折子,不然单一个欺君之罪就能赐你一死。”刘昶犹疑,“本来昨夜父皇都让司礼监拟旨了,你又何苦来这一出?”
“宋宜,说到底我从未对不起你,你至于么?你别说围猎那事,我一开始确实点了头,但那晚上我真没动那心思,不然的话,光你夜间不在自己帐里,北衙将那儿翻个底朝天,你的名声也早完了,何需等到今日?”
“是啊,殿下从未对不起我。”宋宜懒得再去辨他这话的真假,挣开那两个扶住她的宫娥,双腿有些发颤,“可是,殿下你知道心如死灰是什么感觉么?殿下曾赐予我的,宋宜永生难忘。”
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啊,殿下虽有千般万般好,独独不是宋宜心上那人。”
刘昶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有些不死心地问:“可他今日不也没站出来,你又如何瞧得上他?”
“殿下不必记恨他。”宋宜望了一眼外头的雨幕,“我不是央我哥让他滚蛋了么?殿下,宋宜不是什么善人,负过她的人,她都记在心里呢。”
刘昶怔在原地,好半晌没出声,外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有声音传进来:“殿下哪里不舒服?”
声音落下,那人进了殿,是太医院院判。老太医往殿内一看,见着宋宜染了血的裙裾,明白过来,往她跟前走,还未出声,刘昶先一步摆了摆手:“罢了,让她走,她不愿待在我这儿。”
宋宜挣扎着起了身:“谢殿下。”
她出了殿,沿着巷道走出去不远,刘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这次不知如何称呼她,也不好唤她名讳,只得尴尬地将伞往她身前一递。
宋宜摆手示意不用,他固执地替她撑开伞,递给她,宋宜拗不过,只好接过来:“谢殿下,快回去,让陛下知道,怕是要生气。”
“无事。”刘豫声音沉稳,不像前两次相见,语气中带有明显的惧意,“我陪你走一段。”
他说完不再开口,安安静静地陪她慢慢走到神武门下,他仰头望了一眼那三个烫金大字,迟疑了半晌,终是问道:“是为了那位先生,可是这般作践自己,值得吗?”
宋宜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殿下可还记得,我那晚说过,可还是有人,愿以一身君子骨立于千军万马前,为心尖上那人挡风霜雨雪的?”
刘豫点了点头。
她没来由地笑了笑:“我见他时,喜不自胜,是为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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