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在沈阳的北边城门处响起了振聋发聩的第一声□□爆炸,立即就把北城墙上的所有守兵的视线拽了过去。
亏得熊廷弼这人在王安传达了圣旨,要他坚守不出、守住就是大功劳之后,心志坚定地做了死守的打算。几个城门都被他下令用装满了土石的草袋子、堆叠了厚厚高高几乎与城门平齐的几层。
同时他还让分散过去奉集、辽阳的禁军带去他的亲笔书信,要按着他的要求处理各自的城门。
轮值的总兵官陈策正在城头上,他见军卒有些慌乱,立即抽刀挥舞着吆喝军卒。
“都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小心建奴一会儿的攻城。城门早就封死了。冻得梆梆的,和城墙一样结实呢。”
陈策边走便喊,未走到城门处,他都已经喊破音了。
在护卫的盾牌保护下,他探头往下一看,禁不住在心里叫娘,这要是没有那些堆叠的土石,城门就算是被建奴炸开了啊。
而他抬头接着微明的天色往城外一看,立即大惊失色。北门外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渐显露了真容,是建奴拉着火炮过来了,在其后是大队的骑兵。
“传令,让城墙上的火炮对准在城门外集结的建奴骑兵。”
传令的护卫飞快的跑走。
“快去人请经略来北城门。”
又一位传令的护卫匆匆下了城墙,骑马往经略府急奔。
陈策继续下令,“给我往城门下面浇水,快点,赶紧的。”
熊廷弼在刚才震耳欲聋的第一声爆炸里,就搁下了正在擦脸的毛巾,顾不得溅到袍子上的洗脸水,匆匆披挂整齐除了卧房。恰好在府门口的地方与周永春碰了对头,不远处已经收拾整齐的王安匆匆向他俩跑过来。
“熊大人、周大人,刚才的爆炸?”
王安最怕的是储存□□的地方发生了意外,但是直白地问出来就讨人嫌了。
熊廷弼皱眉,“是北城墙的方向,我们赶紧过去看看。”
周永春见王安的担忧都写在脸上,宽慰他道:“王内相不必担心,沈阳城墙厚实着呢。”
护卫们牵着战马过来,一行两百余人簇拥着沈阳城里的三大巨头往北城墙去。半路上碰到陈策派来的传令兵,熊廷弼和周永春立即得知了北城门处的惊变。
“孟泰,你派人去把备用的、准备补修城墙的青石条运到北城门处,先浇水冻结上。防着建奴从炸毁城门进城。”
周永泰答应一声转身要走,熊廷弼又跟在后面喊了一句,“其它几个城门也都这么办。”
就在熊廷弼下令的这一瞬间,南边的城门也传来了爆炸声。然后是东边、西边也陆续传来爆炸声。
熊廷弼须发怒张,断然大喝:“传尤世功去南城、姜弼去东城、朱万良去西城。先浇水冻上城门。”
至于贺世贤不用传令也会赶去北面城墙的。
跟随熊廷弼的护卫立即有几人高声应答着驭马驰骋去传令。
周永春在马上回身,对熊廷弼抱拳说道:“飞白兄,城在,我与你同在。”
熊廷弼用力点头,“孟泰,你放心,城会在,我也会与你同在。”
然后两人各领一分为二的护卫队,驭马飞驰去各自的目的地。
王安跟在熊廷弼的身边,被二人的“城在,我与你同在”毅然、决绝激动得眼圈发红。
熊廷弼却会错了王安的意思,一边驭马一边冷哼了一声,含着蔑视问道:“王内相可是害怕了?”
王安摇头,“经略,咱家与你们是一样的好汉,城在咱家就在。”
“好。我熊飞白拭目以待内相的好汉表现。”
沈阳城在黎明寂静的爆炸声中,掀开了围城几日来的羞答答半遮半掩的面纱。街道上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了几百号的壮汉,这些人手持长刀、短斧,在沈阳城的各处街道上狂喊“女真进城了。”
“建奴进城了,快点儿往城外跑啊。”
也有人在喊着:“后金大汗进城了。大明军卒的人头挂门上,可以免除一家老小的死罪。”
声音奔着北面的城门而来。
熊廷弼的脸色如罩了寒霜,抽出腰间悬挂的尚方宝剑,对自己的护卫长说:“你赶紧带人去军营,从京城过来的禁军中抽三千人,结成十队,凡在街上的,不管男女老幼,格杀勿论。内相,你去禁军监察此事。”
王安在马上欠身,对着熊廷弼抱拳:“尊令。”然后跟着熊廷弼的护卫长往军营策马狂奔。
王安带过来的那两万的京城禁军军卒,都是英国公亲自挑选的军中健卒。留在沈阳城里有一万人,奉集分去了四千,辽阳分去了六千人。虽然王安到了沈阳就把这些禁军军卒全交与熊廷弼,但是这些军卒再见到御前的乾清宫主管、天子跟前的第一人,还是很尊敬的。
领军的总兵官是英国公张惟贤的远房从侄,听了熊廷弼的护卫长传达命令,又见是王安主持城内的清剿城里煽动民众之事,立即点了三千军卒分成十队,持刀荷枪冲上了沈阳街头。
那些集结起来叫喊的壮汉,还真的煽动出来了一些百姓走出了家门。
王安见状赶紧对张总兵说:“快喊话让百姓回家。”
张总兵笑的狰狞,“内相,你看那些百姓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是要取大明军卒的脑袋挂自家门楣的。”
“小的们,给老子杀。走上街头的都是建奴的卧底。”
“杀!杀!杀!”
禁军军卒高喝着扑向那些走出家门、走上大街、走向城门的人群。
这些禁军可不是辽东的本地兵,他们与沈阳城里的任何人都没有亲缘,杀起违背经略的戒严令、敢在这时候明显是包藏了祸心上街的百姓,是没有一点儿的不忍。那些壮汉一边往城门移动,一边高叫狂喊。
“女真人进城了。把大明军卒的人头挂门上能避祸啊。”
街头上陆续增加的人数,眼看超过了王安从禁军中带出来的这三千军卒。
王安两股战战,看着禁军军卒挥刀砍向走出家门、手中拿着棍棒、门栓、菜刀、劈柴斧子的百姓,心里的疑惑越发浓重,难道他们是要在守城的军卒身后抡起棍棒刀斧吗?这是正在浴血奋战的大明将士拼命要护卫的百姓么?
不用谁来告诉王安,那些挥舞向禁军的棍棒刀斧,残忍、冷酷地把答案甩到了他的脸上。
王安抖着嘴唇对熊廷弼的护卫长说道:“你去,你快点骑马去传咱家的监军令,把禁军其他军卒都叫出来,把在军营里轮替休息的所有军卒都叫出来。凡是走出家门的,不管男女老幼,格杀勿论。”
监军令下,军营的士兵倾巢而出。
不出半个时辰,沈阳城里又恢复了安静。一队队的军卒在各自的百户率领下收队回军营。
张总兵令自己的卫队割下尸体的人头,用死者的头发把头颅绑在就近的树梢上。
西北风吹着这些人头,在空中滴溜溜地打着转儿。空气中渗人的阴寒,震慑着那些从门缝里往外偷偷窥探的视线。
大雪后的阴冷天空下,不知那躲在厚重云层里的太阳、今日还会不会出来看看沈阳城:
看看这如同往日一般寂静的城内,在树梢上突然出现的人头点缀;
看看火炮轰鸣的城外,披挂整齐牵着战马亟待冲锋的后金骑兵。
看看城里的街道上,多了几千具散落在大街小巷里的尸体。
看看这些尸体同城外被炮弹击中的攻城的汉民一样,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身下昨夜突降的暴雪。
皑皑白雪上的鲜红,在万物萧瑟的冬日里,为城墙上的惨烈厮杀,添上浓重的、刺目的红白背景。
王安铁青着脸看着一队队的衙役,奉令把剥得光溜溜的无头尸体搬到架子车上,然后三五个衙役一组,推车的、拉车的,沉默地把尸体扔到几个城门外,看着军卒不停地浇水,把这些尸身冻成城门处新的屏障。
衙役们在禁军的监视下,动作很快地把尸身清理走了。但那些丢在雪地上的棍棒刀斧,在沉郁的空气中,好像都压在了王安的脖颈上,让他呼吸困难,让他不能挺直了腰背。
张总兵等到城里的秩序恢复了,才有注意到王安的脸色仍是不太好,就开口劝道:“内相,不如回去歇歇。”
王安摇头。
“咱家还是去城头看看的好。你也小心些。咱家怕这城里还会闹乱子的。再出这样的事儿,你别等咱家派人去传令,赶紧杀光了这些奸细、逆贼。”
张总兵大声喊:“末将尊令。”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监军大人请放心,末将会看着城里不出乱子的。”
王安忍着不适,跟随熊廷弼的护卫长登上了北城墙的城楼。他紧紧地握着椅子的扶手,脑子里全是刚才手持刀斧棍棒的百姓,全是那些在树梢上不曾闭目的眼睛。他在心里问自己
——这些百姓到底是来杀守城的军卒,还是听说建奴破城了,来帮着守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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