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昭二十三年,严冬河枯。
京都刚下完一场雪,银装素裹,北风冷峭。
荆寒章从城外猎场策马而来,他一身猎衣,肩上系着一袭宛如火焰似的火红披风,寒风一拂猎猎作响,那高高束起的长发间,若隐若现坠着流苏穗子的赤绦。
他飞掠过官道上顶着寒风往前走的百姓,不到片刻便到了城门口。
荆寒章一勒马绳,转身一挑眉,恣意张狂:“你又输了。”
江枫华慢了一小会才堪堪赶到,身后跟着满脸焦急的侍从,众人应该是刚从城郊猎场归来,笼子里还关着一只蹄子受伤的幼鹿,正呦呦哀叫着。
江枫华无奈摇头道:“还是殿下骑术更胜一筹,臣甘拜下风。”
荆寒章驾马在城外的空地上溜达,马蹄将雪地踩出凌乱的印子,漫不经心地哼笑道:“父皇就不该将我拘在京都学什么书,若我能随着大皇兄前去西北,早就将那劳什子的蛮族打回老家去了。”
江枫华道:“西北艰苦,边境秣马厉兵,殿下万不可涉险。”
荆寒章一顿,古怪地看着他,道:“说人话。”
秣什么马厉什么兵?不懂。
江枫华:“……”
当朝七殿下荆寒章善骑射,年纪轻轻在武场上从无败绩,但对于学课却是一窍不通,平日里没少被太傅和圣上责罚。
荆寒章一扬眉,趾高气昂道:“你既输了,那昨日太傅罚抄的十页字帖就交由你了。”
江枫华:“……”
江枫华觉得有必要提醒:“殿下和臣的字迹并不一样,太傅能瞧出来的。”
荆寒章一向肆意妄为,可不管这个,他解决了最令他头痛的大事,眸子一弯,少年俊美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心情前所未有地好。
江枫华还要再劝,荆寒章一夹马腹,已经慢悠悠地策马去城门。
京都城门口人来人往,守城官兵尽忠尽职地一一验查路引和通关文牒,扫见荆寒章大摇大摆地策马过来,忙跪下行礼。
荆寒章时不时就往城外跑,也只有他一人敢在京都长街纵马,守城官兵无一不识。
荆寒章看也没看,懒洋洋地勒着马绳,马蹄声哒哒而过。
就在此时,一旁传来一声不满的声音。
“他们都能过,我家公子为何不能?!”
守城官兵吓了个半死,七皇子荆寒章得圣上宠爱,性子乖戾阴晴不定,做事更是随心所欲,无人能捉摸得透,在京城的凶名人尽皆知。
这马车中坐着的人瞧着文牒似乎身份不低,但若是惹了七殿下不快,就算被当街斩杀,恐怕圣上也不会怪罪于他。
官兵冷汗都要下来了,厉声喝道:“住口!不得放肆!”
荆寒章在京城纵横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数落他,今天倒是遇着新鲜的了。
他平日里脾气古怪,阴晴不定,但现在打猎归来,回宫又不必练字,心情难得不错。
荆寒章一勒马绳,打算瞧一瞧到底是何人竟如此胆大包天。
城外旁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马车蓬角悬挂着的灯笼上有个龙飞凤舞的字,隐约瞧着好似是个“寒”,一个半大孩子还没马高,此时正一边奋力安抚不安的马,一边气呼呼地瞪着官兵。
那马车十分朴素,车帏帘轻轻一晃,仿佛是被人放下,又像是被风拂过。
那胆大包天的孩子还在那和官兵分说:“你要路引和文牒我都一一给了,还想如何?我家公子体弱,见不得风,再说了我们又不是什么歹人,你们执意要搜马车,是故意针对吗?”
官兵冷汗直流,不敢当着七殿下的面放肆,只能解释道:“下个月便是祭天大典,四境来京都之人各个都要搜,现在正值年关,若是有一点小纰漏我等可是要掉脑袋的。”
少年还是气得半死。
荆寒章扫了一眼,觉得有些无趣,他心情甚好,也懒得和个孩子计较。
正要转身离开,江枫华已到近处。
他大概是担心荆寒章会突然发脾气伤人,低声提醒道:“殿下,那是从寒若寺回来的马车,里面坐的八成是相府大公子晏行昱。”
荆寒章不以为意:“寒若寺?那不是在江南最偏僻之地的小破庙吗,怎么和相府有牵扯?”
荆寒章一向对神佛之事嗤之以鼻,之所以知晓寒若寺,只因当朝国师就是寒若寺出身。
“相府的大公子自小体弱,年幼时被送去江南寒若寺养病。”江枫华犹豫了一下,才道:“但我私底下听说,他并非是因病才离京的。”
若是养病,随意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便可,为何要去寒若寺那荒无人烟的苦险之地。
荆寒章来了兴致,挑眉道:“仔细说说。”
“据说是因当年国师为他批的命格……”江枫华小声说,“是七杀格,大凶之煞。”
荆寒章嗤笑:“我从不信这个,什么命格,皆是子虚乌有罢了。”
江枫华道:“丞相自然也是不信的,但在晏行昱六岁那年,以一己之力……险些抹了一个成年男人的脖子,丞相无法这才将他送去寒若寺,明着说养病,实际上指不定是在镇煞。”
荆寒章:“不是说他是个病秧子吗?”
“就是说啊。”江枫华道,“正是因为他是病弱之体,手无缚鸡之力却险些杀了人,所以才令人忌惮生寒。不过这也只是传言,京都那点谈资更迭极快,来来回回传了十年,指不定早已面目全非,也不能尽信。”
荆寒章瞪了他一眼:“不能信你还说给我听?”
江枫华:“……”
冤枉啊。
荆寒章好在没多计较,扫了那灰扑扑的马车:“不过管他当年是因为什么被送走的,丞相近些年风头太盛,百官都暗里道他权倾朝野,他这个病秧子儿子这个时候归京,定会落人口实……哼。”
江枫华不知道他哼什么,但七皇子一脉自来和丞相府水火不容,这个“哼”大概有看好戏的意思。
江枫华也顺着他的话,道:“也是,先不说命格如何,子虚乌有的东西,就说堂堂丞相之子在寒若寺那小破庙里长大,不知被养成什么古怪性子,今年京都想来定会十分热闹。”
京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贵人。
想来那从穷乡僻壤长大的晏行昱,气度气质若是有损相府脸面,哪怕是位高权重如丞相,怕也会沦为京都的笑柄谈资。
想了想一向不苟言笑的丞相因他的丢人儿子而被百官暗中奚落的模样,荆寒章竟然有些恶劣地期待。
他勒住马绳,打算瞧一瞧那丞相公子到底是个什么丢人玩意儿。
就在那少年和官兵掰扯不清的时候,马车中突然传来一声闷咳,那声音不大不小,仿佛是拼命压抑着咳嗽。
荆寒章眉头一挑。
一只手轻轻从马车中探出,骨节分明,腕子上还缠着一串破旧的佛珠。
素色的车帘被轻轻撩开,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端坐在狭小的马车内,微微抬眸,朝阳倾洒进车中,照亮他的半张脸。
那守城的官兵原本满脸不耐烦,无意中一抬头,愣了一下。
就连江枫华也有些诧异。
丞相府的大公子晏行昱约摸着十五六岁的模样,如墨似的青丝半披着,一缕发垂在肩上仿佛能裹住他纤瘦的病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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