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到,正殿里就点上了几个炭炉。谢毓挑了一个在上面烧了一壶水,然后将茶具一字溜铺开。
这茶叶有些陈,要用下投法才能让其中凝结的香气释放出来。
盖碗用水烫过,底部放一撮茶叶,浇上滚烫的井水,至八分满。
托起盖碗,轻轻晃动,待茶叶在盖碗中展开,,一小半浮起时,将盖子掀开一个小缝隙,将茶水倒入茶海中。
谢毓将茶海高高举起,往茶杯里注入茶水。潺潺细流落入白瓷杯中,茶色澄澈碧绿,细细的泡沫慢慢破碎,清雅的茶香释放开来,让人口舌生津。
西湖龙井乃名茶,叶翠绿,茶香浓,澄汤配上谢毓素白的手,似乎又增了一分柔和。
谢毓到底还是江南人,举手投足都有小桥流水边才能养出来的韵味儿。
宋衍盯着她的手,见她打开了食盒。
食盒是纯铜的,保温效果极好。后来重新炸的五朵荷花酥盛放在青瓷盘上,看着十分灵秀可人。
柳泽看着那荷花酥,微微睁大了眼。
他这种常流连于苏杭的人,自然是见过许多形态各异的荷花酥。荷花酥有很多做法,有将中间那层黄色的水油皮换成白色的,也有会将馅儿换成花生莲蓉的,但是无一例外的,都没有这一份做法传统的好看。
粉色的酥皮展开的弧度恰到好处,花瓣层层叠叠,错综复杂,中间的玫瑰豆沙若隐若现,真像是夏日里盛开的荷花一般。
柳泽不在意吃相,迫不及待地直接用手拿了一个,轻轻咬下。
酥脆的皮在嘴中裂开,耳边都能听到沙沙的响声。酥皮的甜味较淡,馅儿的味道确是甜蜜浓稠、柔韧弹牙,两者结合在一起,甜而不腻,再饮上半口西湖龙井——点心留下的半丝油星被龙井清香的味道冲散,一时间满口甜香,回味无穷。
柳泽一时有些恍惚。
望着龙井冒出的丝丝白雾,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扬州万花楼的一个瘦马。
他生性风流,向来是万花丛中过,但也向来记不住那些“花”的名字相貌。
除了那个瘦马。
柳泽只知道那姑娘姓李,花名桃夭。桃夭的长相在一众瘦马里只能算得上是中等,琴棋书画也都只是泛泛,但是她说话做事极为清雅,让人浑身舒适。
他这种看遍红尘的人,更是觉得她院里简直是世上少有的清静之地。
桃夭擅做荷花酥,据说是从前她娘教给她的。他吃过无数荷花酥,却总是留恋那一口。
谢毓所做的荷花酥的味道,和她手下的滋味如出一辙。
柳泽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这荷花酥,是跟何人学来的?”
谢毓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奴婢在扬州时,遇到过一个姓李的花娘,是她教给我的。”
“她曾是良家女儿,出身杭州,只是一朝家中落败,才沦落到如此地步,也是个可怜人儿。”
柳泽慢慢地品完了杯里的最后一口茶汤。
桃夭识字,每次他去,都爱让他将从前作的文章给她看。
他当她不过是装装样子,想讨他喜欢,便没太在意。
没想到夏末的一个午后,芭蕉倦怠,她躺在他旁边,忽然开口:“郎君有如此大才,断不可沉溺在温柔乡里。”
她的眉间染了一丝痛楚。
“十年前,我爹还在做官儿,上面要把赈灾的银两拿去充军饷,他不肯,于是被诬陷了罪名,全家被发落。”
柳泽没有说话。
“柳郎君。”桃夭忽然坐起来,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我等了十年了,还是没等到有人来肃清这朝廷。”
“大梁已经够大了,百姓也都死够了,收来的土地都还没来得及分给农民,干什么还要打仗呢?”
她像是发泄够了,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徒留柳泽盯着天花板沉思。
连一个花娘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
“这便是天意了。”柳泽心道。
现在的大梁无需晋王那样一心开拓疆土的将军王,而是需要宋衍这样稳中求胜,能充实国库、安稳四周的帝王。
柳泽大笑了几声,剑眉飞扬,隐藏在风流皮子后面的狂妄全然显露了出来:“谢姑娘这一道点心,倒是由不得我再找借口了。”
他起身,正了神色,理了理身上的裣衽,朝宋衍深深一拜:
“草民柳泽,愿辅佐太子殿下,登上至高之位,助江山海清河宴,安大梁万里封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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