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桓总归是当了皇帝的,不能每时每刻在身边,林熠也不多问,自己打发时间,读书听曲儿是再不能了,打牌也不在他爱好之列,就连去逛花楼,也未必有姑娘敢伺候一个耳目不灵的人,单单去闻那脂粉味儿,没得甚么意趣。
除了让人陪他下下棋,林熠闲来无事让侍从找了木料和刀具,摸索着雕刻东西。
萧桓得知,便让人制了数套特殊的图纸,图样凹凸,凭手感可识得榫卯形状,便于林熠参考。
下朝回来,他走到书案边,毫不介意自己批奏折的地方被林熠玩儿出一桌子木屑,低头瞥见林熠的手被刀伤了,血迹都快干涸,这人跟不知疼一样。
书案旁还放着坛应笑我,林熠对这酒情有独钟,若不是太医嘱咐,林熠每天都得喝去半坛。
萧桓着人取来纱布和药,亲自给他清理手上的伤口。
侯爷救驾有功,陛下从来对侯爷关照有加,大小事常常亲力亲为,宫人习以为常,退到一边。
林熠靠在椅背上任由他给自己处置伤口,笑道:“到底做什么都不大方便了。”
萧桓握了握他的手,想了想,在他手心写道:“还有我呢。”
便说到做到,从背后环着林熠,手把手陪他一起做木雕。
林熠低着头,心里略揪起来,还有你呢,可你是谁呢。
“每天花这么多时间陪我,旁人没有意见?”林熠不必担心被刻刀伤了手,只随着萧桓的动作摆弄木料。
萧桓只称,这里做主的是他,让林熠不要多想。
林熠问道:“阮寻,你有表字么?”
萧桓顺手放下刻刀,拾起旁边的笔,握着林熠的手在纸上写“缙之”。
林熠顿了顿,手上主动施力,自己又写了一遍。
“缙之,你的字与我有缘。”他说,又笑道,“不过那是从前的我。”
萧桓明白,据说林熠从前爱穿红衣,一身云雾绡绯光冶艳,鲜衣怒马。
缙,帛赤色也。
如今的林熠却惯穿一身黑色锦袍,沉静内敛。风霜刀剑打磨,没有磨去他的光芒,而是令他有了另一种璞玉之质,依旧耀眼。
林熠一开始只是做些中规中矩的东西,后来偏要刻一只蝴蝶,选来选去,用了桑柘木。
萧桓感觉到林熠渐渐更加依赖他,嘴上不说,每天萧桓忙完了回来,林熠感觉到熟悉的人过来,抬头时嘴角都微微扬起,“缙之,看我把蝶翼打磨出来了”、“缙之,贺西横那臭小子写信来了么”、“缙之……”
萧桓清楚地知道,林熠并非寻常人,曾经统率数十万兵马,疆场无可匹敌,但身边的林熠偏偏像是养在身边的小狐狸,聪明乖巧,不乏狡黠。
“缙之,你是同情我么?”林熠问他。
萧桓在他额头弹了一下,“当世第一大恶人,在下不敢同情。”
末了还是补了句,“非要说,也该是心疼。”
“本恶人的命还挺好的。”林熠觉得他温暖的指尖在掌心写的每一笔都留下灼热痕迹,手指收紧,捏了捏萧桓的手,他常开玩笑自称恶人,“临到了了,能有你待我如此,也不算白活一回。”
林熠是北方人,口音却天然带着点江南味道,在身边低语时便有些慵慵懒懒的,他看不见听不见,等同于世界里只有萧桓。
猗兰殿的日子平静无波,外面却暗涌一日未停,新皇登基不到半年,诸事还算顺遂,唯独未曾提过一次纳妃立后之事,宫中又人人皆知猗兰殿住着一位侯爷,不是旁人,正是曾经恶名昭著的不义侯。
门阀世家、新贵老臣,哪一个不是盯着后宫虚位,只等机会与皇上攀亲,整个氏族便能更上一层楼。
于是萧桓虽已为林熠和林家正名,但外头言论依旧对林熠不友好,浪头一天比一天掀得高,几乎指着林熠脊梁骨说他迷惑君上,僭越规矩,仗着自己救驾之功为所欲为。
萧桓当朝摔了折子下去:“仗着战功和救驾的功劳?这两件事你们哪个做到了的,再来说他也不迟!”
效力三代帝王的老丞相于立琛,拄着手杖颤颤巍巍跟到御书房,对萧桓叹气道:“陛下何苦呢?”
萧桓搁下笔,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目,他也自问,这是图什么?
曾经银甲横枪的男人舍命救了他,被他带回来,成了他的小狐狸,对他笑,每天等着他,依赖他,告诉他“我只有你了”。
脸颊瘦削隽秀,那样苍白脆弱。
侯爷?君臣?
萧桓忽而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林熠成了他心中一根柔软的刺,想起来就会微微地疼,就像蚌贝纳入一粒陌生又独一无二的砂,在时间和疼痛中,化为心头一颗明珠。
就连他也尚不知,或许爱一个人,是从心疼开始的。
他自认是个无情的人,锦妃一生为情所困,丹霄宫长年清冷,寂悲带他云游四海,见天地,见众生,但寂悲也不能帮他窥见本心。
那么林熠呢,林熠就是他的本心么?
午后,林熠披着大氅在廊下坐着晒太阳。
外头混进来的一名侍从,趁林熠身边无人,佯作上前搀扶,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林熠没有唤人赶走这人,问道:“什么事?”
那侍从问,侯爷可知自己住在什么地方,每天探望侯爷的是谁。
庭中池水清波,微风拂面,林熠并没理会他的问题,淡淡道:“有话可以直说。”
侍从得了没趣,不再绕弯子,只告诉林熠,侯爷自可回瀛州烈钧侯府,荣华一世不在话下,何况那位也要娶妻了,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还望侯爷不要自欺欺人。
林熠半晌未答,觉得好笑,争宠之事竟会落在自己身上,他要娶妻?与我何干,什么叫做自欺欺人?
可心里偏偏有些发堵,这是怎么了。
侍从看不透林熠,以为他在斟酌,又或者并不在意。
“你混到我身边来,就不怕被抓?”林熠依旧不予置评,道,“可知我住在这里许久,从未有人同我讲过甚么风言风语,我猜外面骂我的人还是多数,但一句话也没传到我跟前过,想必那位一直派人守着。”
林熠转向侍从,准确无误,仿佛他的眼睛完好,那条遮目锦带也并不存在一般,身上气势令人不敢轻妄:“若他知道你来,你主子打的主意还能作数么。”
那侍从浑身一颤,退开一步,惊觉林熠并非是萧桓养在身边的什么玩物,而是一度令柔然铁骑闻声而逃的烈钧侯。
林熠没说什么,只摆摆手,放他走了,暖阳炽热,他指尖却有些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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