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邵夫人果然不同寻常,竟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这下皇帝就怎么都不自在了。人家都认出是他了,要是再看出他什么不雅之处,发出“皇上怎么还这样”的感慨,那不是丢人吗?
不论身份高低,男人在异性面前的心态总会与在同性面前大不相同的。趁着何菁还未回来,正德皇帝先把二郎腿撂了下来,还理了理袍子。
等何菁回来,招呼着下人上了好茶和点心,场面就陷入了尴尬。在钱宁问了几句邵良宸可有消息传回来、弟妹近日过得如何之后,三个人就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尬聊呢!一点准备都没,话都不知说什么好,还能让皇上可怜她、送她去安陆?何菁又腹诽起钱宁:好歹你提前差人送个信来啊!这么突然袭击,还不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讨好皇帝?哼,等着江彬大佬来了收拾你!
钱宁也很难受,本想着带了皇上过来,既然说成是他领来的一个下属,那就请皇上在一旁听着,他与何菁扯扯家常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何菁才看一眼就穿了帮,于是连他也自然不起来了。
见到皇上递过来一个眼神,钱宁如蒙大赦,当即起身向何菁告辞。何菁也巴不得他们赶快走,随口挽留了两句,便送他们出门,没想到才刚走到正厅对面的穿堂,迎面正遇见一个人迈步走进,是朱台涟。
钱宁一眼看见他,再用眼角余光瞟了下旁边的皇帝,头皮就是一阵发麻:我的天,今天还要尴尬到什么份上才算完!
这些天来,小管家武德一直对朱台涟十分照顾,没事时还常去找他玩,尤其听说了他也学过武功,更是倍感亲切。家里来了男客人,本就该请出男主子去接待,而且武德还听说过这位何大哥当日就是钱爷带回来的,所以今天一听说钱爷上门,他就颠颠儿地跑去告诉了朱台涟。
朱台涟对钱宁也十分感恩,听说他来了,当然会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一见,于是……
皇室中人往往是从一降生开始,就受着众星捧月式的待遇,自然而然养成了一种以高贵血统自居的独特气质,像朱台涟这样的嫡长子肯定会这样,像正德皇帝这样的太子更是会这样,于是这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一照面,很快就从对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也就很快猜知了对方的身份。
能跟着钱宁一同出现的皇家人是谁,能住在东莞侯府的皇家人又会是谁,这还不好猜么?
对此,朱台涟是大吃了一惊,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正德皇帝倒显得十分兴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何菁全身都僵了,只能拿眼神去望钱宁,指望他来拿主意。
可任钱宁脑子再快,这会儿也没了主意,现在还能再向朱台涟介绍皇上是他的小跟班吗?那又该怎么向皇上介绍朱台涟呢?说瞎话好像不大对,说实话……那更不对啊!他可是发檄文变相骂皇上昏君的罪魁!
好在皇帝倒先开了口:“你就是夫人那位二哥?”
“是。”朱台涟看了他这打扮就知道他并不想公开身份,也不知自己该拿什么礼节对待,只得先恭谨地应了一声。
皇帝又问:“学过骑射?”
朱台涟有些意外:“是。”
“走,再回去坐下聊聊。”皇帝说着转身就往厅里走了回去,很有宾至如归的风范。
何菁与钱宁都呆愣愣的,朱台涟看看他俩,也难以获得什么解答。何菁只得向他打着手势,意思是:听人家的!
等他们三个都跟着回到厅里来了,皇帝又已经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正座上,还招呼他们:“都坐都坐,谁也别拘礼。”
待他们都坐了,皇帝向朱台涟问:“你的骑射功夫,比钱宁如何?”
朱台涟微低着头谦逊道:“不敢与钱大人相比。”
钱宁忙道:“不不,王……这位仁兄的骑射功夫比我好多了。”
皇帝点点头:“看来是不相上下咯。那兵法呢?你可懂一些?”
朱台涟愕然无语,一个藩王之子向皇帝承认懂兵法,那不是纯粹找死?皇帝总不会是上回没杀成他不甘心,所以重新找理由?
“要说实话。”皇帝一字一顿地强调。
没办法了,朱台涟只得回答:“略懂一二。”
皇帝轻松一笑:“听了邵良宸讲述你引蛇出洞算计杨英他们那几步,就知道你一定懂兵法。很好很好,嗯……就拿上次仇钺出关跟小王子交锋那场仗来说,依你看,那场仗要怎么打才更好?”
朱台涟也早听过小皇帝行事乖张的传闻,听这意思就知道他应该不是有什么恶意,便稍稍放下心,一板一眼地回答:“仇钺此人虽然作战勇猛,但有时过于行险冒进,以致纵然得胜也要损兵折将,依我看来……”
他们说起兵法,何菁就一窍不通了,钱宁也只略懂些皮毛,只是听那两个人有问有答地不断说下去,他俩至少能听得出,皇帝好像还挺喜欢跟朱台涟聊天的,说得越多,就越有相谈甚欢之感。于是他们俩也跟着放下心来。
有下人再来送茶,何菁就亲自接过来替他们续杯,她与钱宁都不插口,由着皇帝与朱台涟一直聊下去,几乎将近年来稍有名气的大小战役都分析了一遍,也将排兵布阵、冷热.兵器如何搭配等话题交换了一遍看法,直说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告一段落。
皇帝显得兴致极高,轻拍着大腿笑道:“好久都没遇见有人与朕如此相谈甚欢了,真没想到,你一个宗室中人还懂得这些。”
那边三人听前一句还挺舒心的,听了后一句又是一阵发冷。朱台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说道:“草民不过是住得离九边重镇近了些,才有意无意地关注兵事,可从未指望能用上过。”
皇帝闲闲地道:“是啊,你一个藩王之子若是用上兵法,不就成造反了么?哎,听良宸说你那会儿只聚拢些乌合之众准备凑凑热闹就得了,你既有这等资质,难道从没想过试试自己的本事,多招点兵将,看看自己能打得到哪里?”
一听这话,何菁与钱宁也站起来了,朱台涟都准备跪下了,皇帝及时摆了摆手:“闲聊而已,你们紧张个什么?实话实说就好,朕要真有心处置你,还用等到今天?”
朱台涟道:“回皇上,草民一时糊涂,自以为可以用那办法救黎民于水火,既是为百姓着想,自然不愿擅起刀兵,搅扰百姓,依草民原先的打算,是连黄河都没打算渡过的。”
皇帝点点头:“难得呀,近年来光是听说宗室子弟如何不肖,真没想到还能有个你这样出息的。嗯……你妹妹的县主身份迟早要公开的,以后还要跟安化王府继续来往呢,你认作她哥哥也不保险,再说一个大男人怎好吃妹妹家的闲饭呢是?不如你今后就换个身份,进豹房来当差。平日陪朕练练兵,玩玩骑射,面上就给钱宁当个副手,挂个指挥佥事的衔。。”
朱台涟、钱宁与何菁都吃了一惊。豹房中间特别设有一大块场地,专供正德皇帝“演兵”之用,听闻他曾招上千京营兵将进到那里演练两军对垒,甚至还曾叫神机营搬了大炮过去放。这已经是相当出格的举动了,如今竟然还想招个造反未遂的宗室成员进去陪他玩?这位皇上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朱台涟瞠目道:“皇上,这……妥当么?”
“有什么不妥当的?反正又没人知道你是谁。”皇帝依旧显得很没所谓,好像别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在他眼里通通都没所谓,“对了,你给自己起了新名儿吗?”
“尚未起过。”朱台涟对那个贪污银子的何荣极其厌恶,才不想随他的姓呢,叫狗剩都比那强。
皇帝右手在膝盖上拍着,轻轻松松道:“那朕来为你起一个,就叫‘江彬’。”
只听“噗通”一声,何菁一个没站稳,坐倒在了地上。
“哎哟,”皇帝看她脸色也不大好,自己也站起身来苦笑道,“邵夫人怕是累着了?我们这便走了,你也不必相送了。”
“不是,没有没有。”何菁赶忙爬起站好,极力收敛起见了鬼一般的表情,“皇上见笑,我……妾身就是一时走神,没站稳。那个……皇上您起的这个名儿,原本是什么人的啊?”
皇帝微微一挑眉:“怎么,难道你听说过?”
何菁忙摇头:“没有,不曾听过。”
皇帝点点头:“哦,朕也没听过,就是顺口起的,还算挺好听的,不是么?”
他才不会说,那个真叫“江彬”的家伙已经死了,他是捡了个死人的名字安给朱台涟。
大约两三个月前,宣大那边押解过来一个武将囚犯,说是杀了一家二十多口百姓冒功领赏,那人名字就叫江彬。随之而来的,有的奏折申请对其治罪,也有奏折说他作战勇猛,屡立战功,恳请皇上留下他将功折罪。但江彬还是个小人物,想杀他的和想保他的也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正德皇帝看过奏章之后,对这个人有了一点兴趣他自来好武功好兵法,早就对武将感兴趣,当时皇帝冒出了一个想法,就是把那个江彬招到自己跟前来,陪自己在豹房里演练兵法骑射。
结果这个构想还没等实施,皇帝的思路就被安化报上来的杨英一案打断了,再后来又出了檄文的事,皇帝更加没心思搭理那个江彬,就由他在刑部监狱里关着。
等到邵良宸来为朱台涟讲情,皇帝倒忽然想起江彬来,反正那是个曾经杀百姓冒功的家伙,死有余辜,也不见得是多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时候皇帝跟前已经有钱宁了,就不那么迫切需要再来一个人陪玩干脆,就拿他替朱台涟去死,换邵良宸一个人情!
于是,小人物江彬死了,名字和活着的机会都被转送给了朱台涟,现在连御前职务都被朱台涟接手了。
何菁怔怔地望着二哥,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难道……十年以后是二哥与钱宁争宠,把钱宁给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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