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良宸被那十六名侍卫一路押送着出了王长子府的大门,向西一折,很快去到了西城墙下。
此处的守城兵士早被提前遣走,守在上城的台阶口处的也是两名王府侍卫,朱台涟正站在台阶中间等待。东方的晨曦映照着西城墙,朱台涟身上系着一领墨蓝色的锦缎狐裘斗篷,头上的紫金串珠束发冠于晨光之下灼灼闪跃。
邵良宸的力气光是走这一路就几乎耗完了,站着都觉得两腿发软。抬头看看城墙,他想不明白朱台涟带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
见他被带到跟前,朱台涟直接转身登上台阶,邵良宸望了一眼身周的侍卫,只好跟随在后,手攀着石砌扶手,强撑着力气拾级而上。侍卫们于他身后自行分列为两排,守住了台阶入口。
这处城墙距离西城门稍远,不是早先朱台涟带他来过的那段,结构也比那边建得更为简单,不知是不是为了节约建材,墙顶朝向城内一侧的扶手修得极矮,以邵良宸的身高,那扶手连他腰际都还不到。一不小心摔个跟头都难说会翻到墙下去。
好几层楼高的城墙仅配着这么低矮的扶手,随便朝那边一看,视线便可越过扶手看清城墙下的地面,时值隆冬,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就像极力要将人从那低矮的扶手上推下去。这种景况纵是在不恐高的常人看来,也会显得十分险峻。
刚一上到城墙顶上,邵良宸便觉手脚发软,慌忙冲上几步,去到城墙西侧的城垛跟前抓住箭垛,才勉强好了些,不觉间脸色都发了白。
朱台涟回过身,望着他冷笑道:“看来你怕高这一件事,总算还不是谎话。”
邵良宸望向朱台涟,忽然有点明白了他领自己到这里来的用意——他就是想用这样的“刑罚”对自己逼供。
这招数用在他身上,显然会比严刑拷打还容易奏效。这会儿他手扶箭垛站在墙顶,身上不自觉地发着抖,前世最后那几秒钟的坠楼记忆不断在脑中回放,他简直退化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心里受的恐慌折磨比死还难受,自然也是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候。
朱台涟朝他走了两步:“我再问你一遍,你预备何时带菁菁回京师去?”
回京师?他还打算叫他们好好回京师去?邵良宸极力控制着自己声音不要发颤:“菁菁现在这样,如何禁得住路上颠簸……”
“有我安排专人一路全力护送,路上颠簸也不见得会影响她养病!”朱台涟打断他,“你直言回答我,倘若我现在就安排你们返程,保证不叫菁菁身体有碍,你愿意即刻就走么?”
邵良宸愈发迷惑不解,望着他道:“二哥,你真想送我们走?”
朱台涟面色肃然,微微点头:“没错,我想送你们走,我早就想送你们走了!你究竟要到何时才情愿走呢?难道你已打探到的消息,还不够你去向皇帝交差?”
邵良宸周身血液都是一阵翻滚,紧盯着他道:“你果然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没错,我早就知道。”朱台涟唇角露出一丝讥诮,“自从听说袁雄在你去见过他后死了,我便猜到了你的身份。你当接风宴当日,姜炜为何要去对你讲那番话?那都是我所授意,为的就是叫你尽快带菁菁回京!”
邵良宸飞快转动着脑筋分析,姜炜说的那些话都是他所授意?这么说,他对这边的形势、对杨英仇钺他们的阴谋一清二楚,那为什么还要顺从他们的安排,真去谋反?
他勉强上前一步,抓住了朱台涟手臂:“二哥,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何要做这些事?你明知道他们是在算计你,利用你,为何还要拼上全家人的性命,去做这种糊涂事?”
朱台涟抽手一避,冷冷道:“你就那么想知道?你不惜留菁菁在此陪你冒险,就为了探知我为何要做这些事?你知道了这边的主使,也知道了王府里是我主事,还不满足,我为何要做这些,又关你什么事!”
冷风呼啸,在此时的邵良宸感觉来,这座城墙就像在不断摇摆晃荡,极力想要将他从那倒低矮的扶手上晃下去,一被朱台涟甩开手,他几乎站都站不稳,连忙又退到箭垛跟前抓住砖块,当真是狼狈得一塌糊涂。
他喘息片刻平复心慌,说道:“不是我想知道,是菁菁想知道,她是真心将你当作兄长关切,纵然清楚是你自愿参与谋反,也想弄清个中缘由,我心里都清楚她这些所思所想,又怎忍心叫她糊里糊涂就舍你而去、留下终生之憾?”
无论何菁嘴上如何说,邵良宸都清楚她心里所想,她都是为他着想,不想叫他冒险,才狠下心决定随他回京。他当然盼着能有机会为她释疑,能让她少一些遗憾。今日话都已说到了这里,怎还能放过,不把根由弄个清楚?
朱台涟半点都不为所动,菁菁也知道我欲谋反?她怕是连自家男人是个厂卫探子都不知道?这骗子竟然还在口口声声拿着菁菁说事儿!
他面现烦躁:“谋反还能是为何理由?天子无道,我意欲取而代之,还何须多问?”
“你是拿我们当做三岁小孩哄骗么?”邵良宸喝道,“我与菁菁谁看不出来,你根本不是那么傻的人,根本不会以为以你这身份、带着周昂那一群乌合之众便可取皇上而代之!你心里必然清楚,一旦谋反就是一条不归之路!”
他转做平和语气,殷切道:“二哥,你就对我说句实话,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菁菁她想知道!她自小没有亲人,你好歹让她知道,你们这些亲人是为何事而死!一辈子还长着呢,你好歹少给她留下一点遗恨!”
朱台涟脸色木然:“我对你说了,你便可答应带她回京?”
“没错,你说了,我便带她回京!”
朱台涟深深怀疑这话真伪,自己为何要谋反,难道皇帝还会关心这个?他非要打探清楚这事,怕只是为下一步亲手来阻止反叛做准备罢了。
可是临到此时,除了信他也没了别的办法,以何菁现今的状况,总不能强行绑了他们送走?
他心下暗叹,开口言道:“你也看见了,这些年愈发民不聊生,天下一片糜败不堪,想要救万民于水火,只能借此机会做出一记惊天之举。”
邵良宸仍然迷惑:“既明知无望取得皇位,你又如何能拯救万民?”
朱台涟微微哂笑:“你该清楚,这惊天之举又不一定非要直捣天庭,本来正在祸害天下的,也不是皇上自己。”
邵良宸轰然忆起自己那个猜测,却更加觉得匪夷所思:“你真是为了对付刘瑾?只为了扳倒刘瑾,你便情愿搭上全家人的性命,甘心被杨英他们利用?”
“不光是刘瑾,”朱台涟直直望着他,双眸深邃如海,“等你将这里的消息报给皇帝,杨英他们也得不来好果子吃,不是么?”
邵良宸眸光一闪,宛如拨云见日,终于开始明白了他的全盘打算。
朱台涟缓缓道:“正如你所言,我率领周昂这些乌合之众举旗谋反,毫无胜算,到时周昂这些人必会被剿灭一空;藩王谋反清君侧,矛头直指刘瑾,到时檄文公布天下,必会引得全天下人都声讨刘瑾,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乡野民间,都会逼着皇上处置刘瑾,朝中推波助澜、落井下石之辈更是不计其数,皇上顶不住压力,刘瑾必倒,安惟学之流个个都难逃清算;可皇上知道了此事是杨英等人密谋所致,纵使当时不好处置他们,也决计不会放任自流,迟早会与他们算账。
——刘瑾一派不是好人,杨英一派也不是好人,周昂他们那些想要随我谋反得天下的同样都不是好人,我的一番筹划,可将这三派恶人一网打尽!纵使不能将天下一举肃清,至少可以肃清整个陕西!倘若当今圣上足够魄力,借机掀起一股如‘胡蓝之狱’那样的株连之风,说不定真能连整个天下都肃清了。这难道不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难道还不值得我去做?”
邵良宸听得瞠目结舌,他竟是这般筹划的!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原来就是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这就是二哥一边谋反一边又在着意保护着他这个锦衣卫探子的真正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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