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腊月,安化就下了一场大雪,是今年的头一场大雪。城外的山河与庄田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
四个佃农家的幼童都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在白皑皑的田地里疯跑打雪仗玩的累了,就凑到田埂边上,打着花巴掌,唱着歌谣。
一个穿宝蓝缎子棉袍的老宦官忽然冲下田埂,挥着马鞭朝他们吆喝:“小兔崽子们,胡嗪什么?!”
“陆成!”朱台涟虽及时喝止,还是看着那四个孩子被吓得慌忙跑开,还有个最小的跌倒在雪地里,一边哭一边爬起接着跑。
朱台涟无声地叹了口气,线条磊落的嘴唇之前腾起一团白雾。他身上紫貂皮的披风一直垂知膝下,愈发衬得身形伟岸挺拔,白狐毛的护领簇拥在脸边,配上他略显阴郁的神色,难得地将他英挺刚毅的脸颊衬出几分柔和味道。
宦官陆成小跑回来,嘴上抱怨着:“这帮小兔崽子,身在咱们安化王府的庄田里还敢学着外面人唱这种儿歌。谁亏待他们、叫他们‘愁白头’了?有王长子关照着,满大明朝上哪儿找他们这么舒坦的佃户去?听人家说,庆王府的地里十亩地才分一家佃户,租子交不够全家都要挨鞭子呢……”
朱台涟没有理睬他的唠叨,转头问侍卫统领韩毅:“韩毅,你还听过什么类似的歌谣没?”
韩毅想了想:“好像还有个‘为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民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说的是……”
“富户吞没民田。”朱台涟接上他的话。
天下富户,不论是宗室权爵、文武官员,还是巨商富贾,甚至是皇家,但凡有机会的,十中有九都在以各种名目吞没民田。仅有少数农户被留下雇为佃农,大批大批的农户被赶出自家田地,背井离乡,出外谋生,这一个冬天过去,他们当中必定要有许多会因冻饿而死。
他只是一个郡王府的王长子,可以一己之力照应着安化王府名下的佃户们不受这种厄运,可天下上百万的流民,他又如何照应得来?
刘瑾的新政主张还田于民,本是好的,可惜动手执行的多是安惟学、李增那种货色,与侵占民田的文武官员一样,他们看重的只是如何损公肥私,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做出来的事,比那些官员还要龌龊百倍。
这天下已经糜烂不堪,想要拯救万民于疾苦,只有把天捅一个窟窿……
朱台涟又默默吁出一团白雾,踅身取过韩毅手中的缰绳,飞身跨上了马背:“走,回去。”
随行七人均感意外,陆成问:“爷,您这就回去?”今早王长子唤了他们随行来查看王府庄田,这还什么都没看呢。
“嗯。”朱台涟淡漠应了一声,率先催马回转。
大雪初降,他有心来看看王府名下的庄户们生计如何,会不会挨饿受冻,这一路行来,虽然一座村庄都未踏入,但所见的大人小孩个个都穿着厚实的棉袄,精神也都不错,也就无需再看别的了。
众随扈也连忙上马跟随,一行人刚行至西城门外,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这边的人看过去,都认得出这辆马车是谁家的。
宁夏指挥周昂是王长子府上的常客之一,也是准备追随安化王府谋反打天下的“从龙派”中的一位首领人物。这里离宁夏府仅一日路程,无事时候,周昂时常十天半月地住在安化城的公署之内,不返回宁夏,以便就近听命。上一次因接风宴过来安化,周昂就一直未走。
马车与朱台涟一行人相遇一处,双方都停了下来,周昂穿着厚重的火狐披风,下了车,向朱台涟深深施了一礼,笑呵呵道:“见过王长子,下官方才到府上找您,听闻您出城来巡视农庄,特特儿迎了出来,未想到在这儿遇见您了。”
朱台涟并未下马,淡然问道:“你是为孙景文的事来的?”
周昂扫了一眼面前的七个随从,见无一不是朱台涟的心腹,周围也没有其余行人,便放心地点头道:“正是,下官今日听闻,大仪宾竟过世了,对其内情也有了些许耳闻,只不确定是真是假,才想来找王长子问上一声。”
朱台涟道:“你听说得想必没错,孙景文因不能人道,服食媚药过多,又误食了我三妹下了泻药的燕窝,寒热相冲致死。”
周昂语调有些迟疑:“王长子,听说……事情出在二小姐屋里?”
朱台涟冷淡道:“你怀疑是我二妹夫妇蓄意为之?”
他早就清楚,相比杨英那些“倒刘派”幕后主使,周昂这些铁了心要谋反的官员才更害怕行迹泄露出去,对厂卫坐探也就更加警惕。
当日因七霞坊绸缎庄掌柜袁雄猝死,周昂这些人就大惊小怪了一阵子,多亏有姜炜协助从那件案子中抹去了邵良宸的痕迹,才未叫这些人生出事端,但这些人也难免从那时起,已对自称绸缎商人又刚从京师赶来的邵良宸生了戒心。
先前朱台涟曾有意对孙景文之死封锁消息,其实为的就不是避免家丑外扬,而是不想再惹周昂他们留意。可惜孙景文犯的事儿太过耸人听闻,死状又那么不同寻常,消息捂也捂不住。孙景文在周昂他们眼中也是个“自己人”,一听说他的死又与那个有着杀袁雄嫌疑的二仪宾紧密相关,这些人自然而然都提起了心。
为此朱台涟心中对邵良宸也颇为怨责:孙景文其人再如何该死,非要由你去下这个手么?真捅了马蜂窝,还不是要我来替你善后?担着那种值差,竟还如此做事不分轻重!
周昂蹙起眉头:“请恕下官直言,二仪宾毕竟来自京师……”
“那又如何?”朱台涟阻住他的话头,“我早对你们说过,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来路如何,是否可疑,都有我看着呢。难道我看人的眼力你们还信不过?”
周昂面露难色:“王长子,大伙儿跟着您筹划的可是天大的大事,容不得一丁点的疏忽。我等都知道您对二小姐关爱有加,也便难免对二仪宾爱屋及乌。大伙也都是为大局着想,还望您能体谅。”
朱台涟冷冷望向他:“依你说当如何,叫我将二妹夫绑了,交与你们严刑逼供?”
周昂哽了一下,只好叹息拱手:“不敢,王长子既如此说,我等听命便是。”
朱台涟没多说什么,直接提缰拨马,绕过周昂与马车,驰马而去。
安化城的公署之中,周昂居住的套间里正坐着十几个人等待,忽见房门一开,周昂迈进门槛,众人忙都起身迎上,抢着问:“周大人,结果如何?”“王长子怎么说?”
周昂颇显烦躁地叹了口气:“王长子仍是老调重弹,对他那二妹夫深信不疑。”
余人听了都显失望:“那我等该当如何?”“难不成只能如此听之任之?”
“听之任之?”周昂冷笑了一声,“你们放心便是,我心里已然有了计较。王长子是当局者迷,咱们可不是,如今务须及早弄清这个二仪宾的来路才行!”
有人忧虑道:“周大人,倘若咱们贸然动手,恐会惹得王长子不快,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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