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仪宾,”酒宴尚未开席,宾客们尚在三五成群地寒暄闲聊,宁夏镇守太监李增寻了一个左近无人的空当来到邵良宸跟前,拱了拱手,眼神中隐着一丝心照不宣的诡秘,“……他日若有缘于京师相会,还要请二仪宾照应一二。”
“好说好说。”邵良宸留意了一下周遭,压低了声音还礼道,“李公公是聪明人,想必无需我嘱咐了。”
李增笑得十分殷勤:“那是自然,侯爷但请放心。”
邵良宸有点庆幸,之前看安化王的邀请名单,上面共有四个宦官认识他,今日却只来了李增这一个。这些认得他的人,自然还是碰面的越少越好。他也由此可以推断,必是安化王府素日与镇守本地的宦官们关系不甚融洽。
李增生得白白胖胖,像个富态的员外,他神色自然地背靠着扇,闲闲在在地轻声道:“侯爷定是身负皇命而来,可有什么需要咱家相助之处?”
邵良宸道:“你我不便多聊,请李公公简单告知,这些人当中,哪几个平日对厂公最为不敬?”
这话问一个刘瑾派来的太监才是问着了,李增语带轻嘲:“宁夏总兵姜汉、指挥使周昂,这两个平日叫嚣得最欢,其余的,但凡是本地武将,都少不得对厂公不满,有些不过是咬人不露齿罢了。侯爷身为安化王府仪宾,只需留意哪些人素日与王府交厚,便知道哪些人对厂公不敬了。”
邵良宸心头一动,忍不住又去望了一眼朱台涟。此时正站在朱台涟面前、与之说话的两个人,一个身形瘦高,正是宁夏总兵姜汉,另一个稍显矮壮,正是宁夏指挥周昂。
先前已然从烟翠她们口中听说了,李增提及的这两个人,恰恰也是本地官员当中与王长子来往最为密切的……所有的证据,都正在指向二哥身上。
恰逢此刻,朱台涟也转过头朝他这边望过来。
“王长子为人精明老辣,侯爷当需小心。”李增简单作了个揖暂且告辞,走朝一边,去与巡抚安惟学及钦差大理寺少卿周东搭讪问候去了。
朱台涟很快来到邵良宸跟前,问他:“你与李增认得?”
邵良宸笑着点点头,望着李增,他唇角露出一抹轻蔑:“他侄儿也在京城开着绸缎庄,从前与我家多有往来,那时他是刘瑾手下红人,在我家人面前颐指气使,黑钱都收了不下千两,对我这个不管事的次子看都不屑看上一眼,如今,倒是来巴结我了,看起来也有心搭上这边的生意呢。”
朱台涟脸色阴翳:“既然知道他是那种势利小人,就与他远着些。你看他们那三个,安惟学,周东,李增,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这里的官民从上到下都恨不得将他们扒皮抽筋,你可别去沾惹他们。”
邵良宸不觉挺直了上身,问道:“他们有过什么恶行,会招惹如此众怒?”
朱台涟眼望着那边三人,毫不掩饰厌憎之情:“周东奉刘瑾之命丈量屯田,为讨好刘瑾多收赋税,竟以五十亩算作一顷上报田地数目,妄图多要一倍的地租,搅得民不聊生,宁夏那边大量百姓便是因此受不住欺压,沦为流民背井离乡;安惟学更是不知廉耻,他借职务之便,肆意欺压军队兵士,还曾凌.辱将士妻子,若非总兵压制,早已酿成哗变。”
邵良宸瞠目结舌,像周东那样,为讨好刘瑾就压榨地方的贪官倒不少见,但凌.辱将士妻子……他问:“安巡抚这般作为,二哥仅是耳闻,还是有着确切证据?”
朱台涟转眸来看他:“你还不信?”
邵良宸摇头:“不是不信,是当真难以置信啊!一介巡抚,若是好女色总有办法,何必去侮辱将士妻子?”
朱台涟蹙眉叹息:“你是不明就里,因本地军官早就对刘瑾新政大为不满,上一次安惟学视察宁夏卫,几个低级军官对其不甚礼敬……其实也不过是没去及时迎接罢了,一点子小事而已,安惟学竟然大发雷霆,叫人将那几个军官全家都抓了来,当众打了一顿板子。那几家的女眷都还是年轻媳妇,竟被他手下人扒了裤子当众打板子,你说他居心何在!当日那几个媳妇就全都自尽了。其中两个军官闯入安惟学所住军帐意图行刺,被他的亲兵当场格杀。”
邵良宸更加瞠目结舌,真心感叹:“天,竟有这种事,也无人参奏上京?”其实他知道答案。
朱台涟轻哂:“参奏?奏章连刘瑾的手都不用过,直接就被他司礼监的手下压下了。所以说,你留意着些,少去与那种人接触来往,不然被本地官员看在眼里,说不定都会对你心生不满,还当你也是心向刘瑾的。”
邵良宸怔怔点头。安惟学是巡抚,周东是钦差,都与李增一样是刘瑾的人,在本地人眼中,他们就代表刘瑾。有着这样品性恶劣的代言人,无需本地官员抹黑鼓动,底层的百姓与兵士也都会将刘瑾视作大恶人,大恶人的新政是利民还是害民,还会有谁去分辨?
他又望了望朱台涟,心中疑窦难解:二哥这番话虽没直接露出对刘瑾的不满,也已有所倾向,他与那几个武将来往,总不会是单单因为在这一点上有共同语言?
如果二哥是真有反心,很多疑点也就迎刃而解。可是,他真的会么?真的会妄想凭着天下人对刘瑾的不满,他一个郡王之子揭竿而起,就有希望直捣龙庭,取皇上而代之?
猛然间心头一颤,生出一个大胆又荒诞的猜想——难不成,二哥就是因为看不惯刘瑾,才故意顺从“倒刘派”的阴谋,想要以全家的自我牺牲,换取倒刘之战的胜利?
换言之,二哥就是不但想要以身殉道,还要以全家殉道,这可能吗?
想到朱台涟愤世嫉俗的冷酷性子,再加上他对王府一干人等毫不掩饰的厌憎,以及……他劝何菁及早回京,好像都可以验证这一猜想。
可邵良宸还是觉得太过荒诞,朱台涟身在本地,难道只见到了“刘瑾派”的倒行逆施,没见到“倒刘派”也是乌鸦一般黑?那些本地军官多年以来就在他眼皮底下作恶,鱼肉百姓,他会视而不见?若说是被“倒刘派”忽悠的,二哥是那么好忽悠的人吗?
再说,他厌恶弟弟妹妹,对父亲也不满,可他还有老婆孩子呢!光是对付刘瑾这一个目标,为了扳倒一个他素未谋面的敌人,值得他连老婆孩子的性命都牺牲了去?
邵良宸想不通,只好暂且将这猜测搁置起来。
朱台涟离开跟前,邵良宸游目四顾,很快与人群当中的一个人目光相触。
那人眼底似隐着一丝讳莫如深的了然,目光略略在他身上停驻片刻,便转身走了——他是上一次在城墙上就袁雄被杀一案向邵良宸询问的陕西按察使,姜炜。
过不多时,内外开宴,各色珍馐美馔流水价儿地送上餐桌,宾主众人推杯换盏,场面热闹非凡。临到这种时候,邵良宸只有迎来送往与人敬酒饮酒,无暇去与谁说什么私密言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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