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身为皇家女儿,还受封诰命夫人,何菁大约也是大明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例了。
这次的差事特殊,非邵良宸一人能为,需要整个锦衣卫做后盾。何菁的这层身份也被告知了张采。好在张采不论人品如何,对公事还算尽责,是一定不会为邵良宸拆台的。
“除此之外,没见他们与京城官员联络过?”邵良宸问。
张采摇头:“即使联络过,也必是背着人的,不定过去多少天了,如今再去打听,还如何打听的来?除非咱们抓了他来审问,可你又说不宜惊动他们。”
邵良宸颔首:“说的也是,不过,张大人您看,有没有办法不叫他们察觉被锦衣卫盯上,同时又绊住他们的手脚,叫他们不能很快上路回安化?”
张采痛快一拍手:“这再容易不过了,找五城兵马司随便寻个茬口,便可叫他们不得离京。你顾虑的有理,那些人见过尊夫人,届时为你们添乱就不好了。要不,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地抓进诏狱里来?既可以问明口供,又能叫他们从此消失不见。”
邵良宸摇摇头:“那样势必会惊动安化王府,对将来打探不利。只需拖延他们一阵子就好。等到我去到安化熟悉了情况,站稳脚跟,他们再来搬弄是非,我也会有办法应对。”
“好好,那就照你说的办。”
“我启程在即,将来再若有何消息,还要烦劳张大人差人通知我,您是知道如何联络上我的。”
张采笑道:“好说,咱们都是为皇上办差的,有皇命在身,自当尽心竭力。”
邵良宸暗觉好笑,如今在张采心中,必是刘瑾高过皇上的,若是刘公公与皇上就同一件事对他有不同的吩咐,张采必会对刘瑾唯命是从而对皇帝着意敷衍,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可算不得是一路。
今日送走了张采,来日就要上路了。
这时候即使是富人家也极少会用自家马车出远门,因为寻常人家的马车都只适合在城中平坦道路上行走,想走郊外道路需要马车具有一定特殊的结构。
一般来说,但凡沾点官府关系的,都会蹭用官方驿站的车马,蹭不上的,就雇用车马行的,车马行也分公家与私家,穷人们交上一份车资,好几个人挤在一辆大车里行路,富点的就自己包下一辆车。
邵良宸扮的是富人,就与何菁包了一家私家车马行的马车上路。
从车马行出发,去到阜成门出城时遇到了个意外的小插曲——锦衣卫盘查。
听到车夫说“锦衣卫老爷要查验”,邵良宸十分意外,照理说锦衣卫指挥使都知道他今日启程,不该会有这种疏漏才对,他此时都没有易容,若被锦衣卫里见过他的小卒认出来,就不怕走漏风声?
可现在再想变脸也晚了,不然被车夫见到他临时改了模样,一样会招惹怀疑。
正狐疑着,忽听车外一人哈哈笑道:“不过是临时巡检,都不必下车了。”
邵良宸心头一动:是他来了?
但见车帘一掀,身着青绿锦绣服的锦衣千户钱宁现身于车边,探身朝里望了望,嘴上道:“嗯,这辆验过了,走。”说完就缩回身子,撂下了车帘。
何菁留意到这人借着方才那一瞬放了一个长条小包在车帘内,她欠身拾起来,一掂便知道是银子,至少也有百两之多。她小声问邵良宸:“这人是你朋友?”
马车已重新启动前行,邵良宸自侧窗缝隙回望了一眼,含笑道:“是啊,他是钱宁,咱们婚礼上也来过的。”
何菁没去留意他这种似乎她就该知道钱宁是个什么人的语气,闻听后惊讶道:“你与他交情很好啊?”她记得钱宁那人可没落什么好结果。
邵良宸笑着抚了抚她的肩膀:“若真是很好,他还会用这种法子来送程仪么?他是知道我是御前红人,有意向我示好罢了。你放心,官场之事我心里有谱。”
何菁想到如今刘瑾如日中天他都没去攀附,可见确实行事有分寸,她也就放下了心。
车轮辘辘出了城门,邵良宸心里暗觉有趣,钱宁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很不好,就是个彻头彻尾窃权媚主的跳梁小丑,另外也背负着皇帝男宠的名声,不过近日几次简单接触下来,他倒对此人印象不错。
官场上对人示好疏通都很普遍,并不说明人品,邵良宸看得出,钱宁纵是巴结讨好的时候,也有一股豪爽气,不像有些人奴颜婢膝得那么惹人生厌。
人的境界高低,往往说上几句话便会有所暴露,比起张采那样两面三刀唯利是图的小人,钱宁已经称得上挺光明磊落了。说不定这个朋友还值得稍微交那么一下。
原来读过的正史上没有东莞侯邵良宸这号人物,他不能确定有了自己的参与,历史会不会与原本的走向出现偏差,至少迄今为止,还未看出什么明显偏差——那些被他卧底搞垮的高官纵使没有他介入,政敌也会用别的方式去打击,倒台都是迟早,并不能证实他已改变了历史。
如今钱宁这个历史人物来主动对他示好,谁知对他们双方的将来又会有何样影响呢……
邵良宸想到前途未卜,离家前后总有几分多愁善感,何菁倒比他乐观得多,连辞别何云时也没什么伤感。她此生几乎没出过北京城,只到城门口外玩过一会儿,能有机会出趟远门,看看大明朝的外面世界,她还是兴致盎然。
不过没盎然多久,她就蔫儿了——她晕车。
明朝的道路相比前面几朝已有了大幅改善,各方道路以南北两京为中心朝周围辐射,四通八达,十分便利,连出了名难行的川蜀栈道都修得宽敞平整,可以并行马车。
何菁他们这一路出京西行,沿途比较冷清,远非热闹路段,但因为宁夏、甘肃都在“九边”之列,属于军事要地,与京师之间往来军情公文不得延误,是以这条驿路修得十分平整,有了伤损时也会很及时地得到补修。
可纵是在现代公路上乘坐汽车还常有人会晕车,此时的马车减震不过关,道路也不及现代平整,晕车就更难免了,何菁才坐了半天,就吐光了隔夜饭。
邵良宸早有准备,到了驿站打尖时叫人熬了防晕动的汤药给她喝,于是再上路时何菁就不晕车了,直接睡倒在车里,从此过上了不吃药就吐、吃了药就睡的生活,沿途风光全无精神欣赏,一路过得浑浑噩噩。
“你别担心,我从前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罪算个啥?过几天想必就好了。”某日夜晚在驿馆歇宿时,她这般宽慰邵良宸。
唉,这都好几天了还不是都一样?邵良宸万分无奈,再心疼也没办法,只能于细处多给她些关照,让她尽量舒服一点。
何菁依稀记得,前世曾经看过一篇鸡汤文,说什么平静舒适的生活是看不出两个人是否合拍的,如果想要考验你们两个到底合不合适,就去携手经历一段苦旅。在物质生活不够理想、时刻挑战着忍耐极限的时候,如果你们还能坚持互相扶持,没有一点相看两厌的意思,那才说明你们是找对人了。
她觉得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生活在侯府那种富贵乡里,他给她再多的好吃好穿好首饰,也不见得说明他的情意有多深。而在这样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的辛苦旅途之中,他能在她两个时辰没喝水的时候记得端来一碗温热的清水,能在她懒得洗漱只想睡觉的时候为她浸好一条热毛巾来擦把脸,这才更难得,更说明他心里真的有她,真的拿她当块宝。
何菁越来越能肯定,自己是交上了大运,遇到了这辈子第二个绝世好男人——第一个是无私照顾她与她娘的模范老爹何荣。
事实证明,何菁的乐观推测虽然来迟了些,总还是来了。等到上路十余日后,进入陕西地界,她终于不用吃药也不晕车了,白天有了精神随邵良宸坐在车里指着外面的新鲜精致叽叽喳喳。
在华阴的黄河渡口渡河时,何菁还问船工:“官府为何不在此修座桥?”她还记得坐火车过黄河大桥的经历。
船工被她问傻了:“小娘子你是讲笑话呢?谁有本事在黄河上架桥?”
何菁如梦方醒:也是哈,这时又没有水泥灌注技术。
邵良宸在一旁掩口暗笑:这真是只有现代人才会问出的问题。
从山西到陕西,民间盛行用牛车运粮,驿路上总能见到牛车,有时还会一气儿见到一大排。牛脖子上都系着碗口大的铃铛,行起路来“叮当叮当”响个不停,隔得老远便可听见。
“那叫‘报君知’,就是为了警告前面的车马行人让路用的。”邵良宸为她解释。
原来就是古代的汽车喇叭,何菁表示担忧:“可是这样一路响个不停,不会把车夫的耳朵震聋吗?”汽车喇叭可没谁一直按着不放的。
邵良宸失笑:“嗯,说不定真会。”他也觉得那玩意好吵人,近听简直震耳欲聋。
最后几天的路程总算还多了些意趣,不那么像个苦旅了。
这时没有甘肃省,也没有宁夏自治区,甘肃与宁夏都归于陕西布政使司,安化城位于宁夏府东南,行政归陕西,军事归宁夏,总的还是归陕西。
他们两人都是两辈子也没来过这一带,想象着黄土高原必是漫天黄沙、处处黄土才对,而且也都分别记得《明朝那些事儿》上说朱x之所以造反一大原因就是不甘于在西北“吃沙子”,于是都以为安化是个环境恶劣的鬼地方。
等一步步接近了,两人才发觉原先是被忽悠了,自华阴过西安奔赴安化,一路上处处青山绿水,一点都不荒凉,气候似乎也不错,并不比京城差多点。
这日傍晚,他们来在宁县歇宿,预计再过一天,便可抵达安化城了。
这一带回回人大量聚居,饮食上也以回回菜为主,想吃猪肉是没了。民间很流行吃一种叫“合汁”的东西,就是混着羊肉与羊杂的汤,何菁很是喜欢,一碗合汁泡饼吃得津津有味,邵良宸却自来不喜羊膻味,吃得很是煎熬,勉强吃完了肉与饼,汤就一口都喝不下了。
因前面没有合适的宿头,他们不得已提早在此停步,此时吃晚饭还很早,天都还大亮着。
“听说皇上也信回回教,还想将其推为国教,是真的么?”何菁小声问。
“嗯,”邵良宸点了头,“他还说过想叫全大明的人都不吃猪肉。”
他记得正德皇帝后来真的推过“限猪令”,还有人说杨廷和就因为这事忍无可忍,买通太医把皇上给谋杀了,当然那都是后世人的谣传,属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两人在驿馆大堂里一边小声说笑一边吃着晚饭,何菁朝大堂里的另外两桌客人随便瞟了两眼,对邵良宸笑道:“今日赶得巧,这里的几位客人全都不以真面目示人。”
“怎么说?”邵良宸也去留意余人。
此时包括他们在内仅有三桌客人,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桌坐着四个女子,是一个中年妇人与三个少女,中年妇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白皙,弯眉秀眼,容貌十分靓丽出众,那三个少女都在十五六岁,也全都身段婀娜,面目姣好,只是四人都是荆钗布裙,装扮朴拙。
另在对面靠墙处坐着两名男子,都穿着长袍头戴书生巾,像是两个举子。
何菁收回目光,声音低低地为他解说:“那位夫人绝非平民女子,她脸上手上的皮肤都十分细白,头发也极整洁——你知道,平民可不常洗头的,而且她举手投足也颇显贵气,必是富贵出身,她面前那三个女孩子看似她的女儿一般,实则都是她的下人,而且,那三个都是男的。”
邵良宸险些喷饭,那妇人有贵族之气,其余三人虽然与她同坐,却在她面前甚为恭谨、像是下人,这些他也都看得出来,可……那三个少女都是男的?
何菁捂嘴偷笑:“你没留意?男人可以脸长得像女人,手却不像,我留意他们手上的骨骼与姿态都不像女子,再去着意看他们的脖子,就在他们不经意抬头时见到了喉结——十五六的男孩子该有喉结了,那三个人都是。一个贵妇带着三个俊美少年赶路,够奇怪?”
邵良宸见到那三个“少女”都穿着立领中衣,或许就是有意为掩盖喉结,他盯了一会儿,没逮到机会看出一个喉结来。
“那,那两个书生呢?”邵良宸问。
何菁道:“那两人倒没那么奇怪了,只不过他们绝非书生,而是练武之人。”
这个邵良宸也看得出,光看坐姿就知道:“我知道,不过书生习练骑射的也有很多,不足为奇。”
何菁却摇了头:“他们绝非寻常书生,你看那个穿青衣的,方才他站起身唤掌柜的当口,我留意到他腰间袍子的形状特异,应当是在其中藏了短匕,寻常书生可有将短匕藏在衣服之下的?便是想要防身,也不该这么偷偷摸摸?而且他俩目光闪烁,一直在留意着那位夫人,贼眉鼠眼的,依我看,很可能是两个剪径盗贼,也看出了那位夫人有来头,就想盗取人家的财物。”
邵良宸经她这一描述,也看出了点眉目,那两人确实不似善类。
何菁低声一笑:“比起他们,咱们两人倒是伪装最少的了。”
邵良宸对她说过,因这次需要长期潜伏敌方,就不便易容,只能以本色示人,不然若被人家看出今日与昨日的容貌略有差别,或是被人家突然夜间造访,未免露了马脚。
是以此刻比起那两桌人,他俩几乎可算是本色示人。
何菁拿汤匙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你说,那位贵妇人会是什么身份呢?”
距这里最近的城池就是西边的安化,第二近的城池就是东边的西安,他们来时已留意到那位夫人一行人与他们同向而行,是从西安赶赴安化方向。
他们之前都曾细细看过了张采给他们的卷宗,对安化郡王府上下以及周边亲眷都已了然于心,很快便对这夫人的身份有了一个很贴切的猜想。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默契于心。
“自此便要开始接触王府中人了,定要处处小心谨慎。”邵良宸低声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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