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神色不赞同,碍于她的威严,无奈让开。
秦秾华走到王陆司面前,亲自扶起这位深得檀州百姓爱戴的好官。
屠城那日,他不顾生死为百姓求情的表现打动了她,金雷十三州如今的知州,只有他一人原是夏官。
“长公主……”王陆司想说什么,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
这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一时忘了礼节,用力握着秦秾华的双臂,已见雪白的长须和嘴唇一同颤抖。
在他身后的百姓替他问出了最想问的话:
“长公主走了,还会管金雷十三州的百姓吗?”
秦秾华安慰性质地拍了拍王陆司的手臂,他终于镇定下来,默默退开,以袖擦泪。
“大家放心——”
秦秾华开口后,提问的人群纷纷安静。
她用平直朴实的语言向这些身穿布衣裋褐的人朗声道:
“我走后,金雷十三州现行的政策一切照旧,我相信,瀛王不会让我失望,也不会让大家失望。金雷就是我在大朔的另一个家,我再是健忘,也不会忘记帮助我走到今日的家人。大家若是遇到什么冤屈,尽可前往衙门击鼓鸣冤,衙门不管的,找知府,知府不管的,找瀛王,瀛王也不管——来玉京找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断不会背弃父皇给我的镇国封号。”
王陆司神色激动,他身后的百姓也是欢欣鼓舞。
“快,把东西带上来!”
王陆司一声招呼,一名仆从恭敬端上盛着衣裳的托盘走出人群,颜色是她最爱的紫色。
王陆司接过托盘,走到秦秾华面前,躬身献出。
“这是百名年过耄耋的老妇一同绣成的百岁衣,是我们檀州百姓的一点微薄心意,只愿公主福寿绵长,长命百岁。”
秦秾华双手接过,再三言谢。
回到马车后,两边百姓仍欢呼不断。
秦秾华透过车窗,不断对外挥手示意。
车队缓缓穿过人山人海,众人避让,陆续有抱着写有她胡名和汉名的长生牌的百姓从窗外一闪而过。
马车驶出很远,身后仍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声。
类似的情形,时有发生,秦秾华没有大张旗鼓宣扬自己回京一事,可是离开的路上,始终都有百姓步行相送,他们穿着布鞋草鞋,锲而不舍地跟在车队背后,每到车队停下休息时,就会热切地送上鸡蛋、净水、馕饼等小食。
直到车队离开伊州进入什坦峡谷,送行的队伍才完全消失,真武军和青州军交接,接手护送镇国长公主回京的任务。
当天傍晚,车队在玉溪边扎营。
重新回到空旷的冬日峡谷,看到那条熟悉的小溪,秦秾华不禁想起看着少年挽着裤腿下水摸螃蟹的日子。
过去还历历在目,时间却已一晃三年了。
她坐在车里,凝视安静流淌的玉溪,结绿端着食盘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公主,今晚有鲫鱼羹,是伊州那里送来新鲜鲫鱼!鲫鱼治脾胃虚弱,你一定要多喝一碗!”
秦秾华目光仍望着玉溪,景还是那个景,少了个人,叫她心里愈发思念。
她淡淡道:“……父皇离宫一事,你告诉醴泉了吗?”
结绿一愣:“说了呀……不能说吗?”
“能说,应说。”秦秾华朝她看去,笑道:“你和醴泉在我身边多久了?”
“我来的最早,公主刚出生不久,我就被调去照顾公主。”结绿揭开食罩,将鲫鱼羹在内的食碗一个个摆出:“醴泉是公主七岁那年,从怜贵妃……穆才人那里救下的。算起来,伺候公主也有十几年了。”
秦秾华笑道:“你们也算彼此知根知底,不知你觉得醴泉此人,作夫婿如何?”
结绿一怔,眼神下意识飘飞,红霞跟着飞上脸颊。
“公主又取笑结绿!”
“我是觉得,你们性格很像,婚后应该也能琴瑟和鸣。”秦秾华笑道,右手在她面颊一抚而过:“你若心中无意,怎的脸上这般滚烫?”
“我只想一辈子跟着公主……再说,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秦秾华轻声道:“傻姑娘,他怎么敢看不起你,只是我心里舍不得将你嫁给一个阉人,只要你喜欢,便是王公大臣也嫁得。”
结绿小心瞧她脸色,弱声道:“其实阉……也没什么不好。人好就行了。”
“好啊,回去我就把你许给乌宝。”
“公主!”结绿脸庞再次通红,这次纯粹是气的。
两人说话间,秦秾华已经用完一碗鲫鱼羹,结绿收拾碗筷正要走出马车,忽然回头道:
“公主,我和那个呆木头,哪儿相像了?”
秦秾华笑道:“你们都不自称‘奴婢’。”
结绿以为她在开玩笑,配合地摆出一张生气的脸,冲她行了一礼:
“我知道公主嫌弃了,奴婢这就学起!”
傻姑娘将空盘交与他人后,自己坐在马车前室喝起已经凉了的鲫鱼羹,一脸无忧的神色。
秦秾华敛了笑意,看向蹲在溪边盥洗双手的醴泉。
半晌后,关上了车窗。
当天深夜,圆月高挂,一声狼嚎远远响起。
在外围守夜的将士东倒西歪,昏睡得人事不知。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走进长公主休息的马车,半晌后,抱着熟睡的长公主走出了营地。
一群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等候在外,见到醴泉,他们纷纷低头,避出一条通道。
醴泉将人小心放上马车后,一群悄悄现身于夜色里的人,又悄然无息地离开了,陷入沉睡的营地无人知晓。
车队避开回青州的路,避开回伊州的路,一路往西而去。
夜色在马蹄声中流逝,窗外,晨光微熹。
秦秾华缓缓醒转,看见陌生的车厢和面前的醴泉,没有丝毫意外。
她避开醴泉伸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车壁坐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
醴泉眼神一黯,低声道:“带你回家。”
秦秾华笑了:“我的家,你走反了。”
醴泉没有说话。
秦秾华推开窗,醴泉没有阻止,似乎胸有成竹。
窗外山林密布,荒无人烟,的确是个适合绑架的好地方。
“我不想和你一个车。”秦秾华道。
醴泉沉默片刻,起身往车外走去。
他推开车门,走到马车前室,驾车的黑衣人立即腾出一片地方给他。
“你不用对我抱歉。”
秦秾华忽然道,醴泉回头看她。
她端坐榻上,交叠于腿上的双手苍白如雪,在很多年前,这双还小小的手扶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很抱歉。
从开始到结尾,他都在骗她。
他愿意为她而死,但必须为狐胡而生。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使他反而抿紧了嘴唇。
他默默与她对视,她恨他也好,厌他也好,他终于可以摆脱十三年间沉默的煎熬。
“我……”
他嘴唇动了动,空中忽然响起嗖的一声。
胸口一凉,源源不断的冷风灌入胸膛,他低头一看,一支箭羽插在胸口,刺目的鲜血正如小溪流出。
“我也骗了你。”
她最后的声音传来,车门关上。
车队大乱。
无数真武军从山林之间涌出,为首那人眉眼冷厉,手中重弓的弓弦还在颤抖。
他弃弓转枪,枪花一闪,红缨和他,一齐冲入大乱的狐胡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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