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的过程还算井然有序,秦秾华觉得大概率不是自己的功劳。
每当有人想要借着官阶或家世插队,就会有人出来仗义执言:
怒形于色的王公大臣:
“长公主安排得有失偏颇,自古以来尊卑有别,朝廷命官怎可走在妇孺之后?!”
仗义执言的秦某:
“你是看不起你娘还是看不起你儿子?既然李大人这么懂尊卑有别,那就走在本公主的鹅子后头!”
脸色苍白的世家夫人:
“光禄寺卿之妻刘氏见过长公主,臣妇头晕目眩,小儿又有喘疾,可否带着小儿先行一步……”
仗义执言的舒某:
“刘夫人,你儿子和我抢花魁的时候可没这么说啊!”
在左右护法的虎视眈眈下,第一艘船很快就装好了,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秦秾华眉间郁闷没有因此解开,反而越皱越紧。
方正平看在眼里,知她担心什么,安慰道:
“长公主,九皇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
秦秾华忽然变了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密林。在摇晃的树影之中,若隐若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两匹马冲出密林。
“广威将军!”方正平惊声道。
等待登船的众人也见到了这一幕,人群转瞬沸腾起来。
一身血污的武如一翻身下马,来到秦秾华面前,话也不说,先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卑职罪该万死——”
在他之后,宣武将军也跪了下去。
武如一面容悲痛,语带颤抖地将九皇子留下断后的事说了一遍。
他等待着长公主的震怒,等待着长公主失望的质问,然而,迎来的只有长公主温柔的双手。
她亲自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又虚扶了宣武将军一把,温和道:“……这不怪你们。渊儿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
武如一更加悲痛,发红的眼眶中水光闪烁:“卑职……愧对长公主信任……”
“将军勿要自责,此次撤退,广威将军和众将士立下大功。”秦秾华笑道:“船上有御医和伤药,将军伤势严重,还是快些上去罢。”
武如一不愿上船,硬要守在秦秾华身边——说是“将功赎罪”。秦秾华只好叫来上官景福,为他简要包扎了几个大出血的伤口。
上官景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敌不过心中好奇,趁玉京长公主看着登船长队的时候,低声问道:
“将军,九殿下当真和逆贼的亲军打得不分上下?”
“何止?”武如一道:“最后绊住九殿下脚步的,恐怕在逆贼里还算个将军。幸得九皇子天生神力,若是换了旁人,在他手里也许走不了三招。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相信九殿下了,以他的实力,定能平安归来。”
上官景福附和了几句,心中却不以为然。
以九皇子如今的身体——失血过多,低烧不退,一条命去了三分之二,虽有那古怪的蛊虫为他续命,但要想平安归来,够呛。
这次秋狝实在是多灾多难,陛下的皇子已经折了三个,如果九皇子再有个三长两短……
上官景福叹了口气,给武如一的胳膊上了最后一圈纱布。
“不好了!”
一名趴在码头和密林之间的空地上,以耳贴地的小侍忽然跳了起来。
他吓得踉跄,连跑带滚地冲向秦秾华。
“追、追兵来了!”
小侍一言,在码头上引发轩然大波。
许多人变了脸色,拼命往前挤,抢着想要登船。
一名抱着婴孩的锦衣女子受身后的男子推搡,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她下意识护住怀中婴孩,自己的面颊却被地面坚硬的石子擦破了皮,婴孩在她怀中抽了两声,嚎啕大哭起来。
“王大人,你这是何意?!”女子的丈夫站了出来,怒视着头也不回,拼命往前挤的罪魁祸首。
男子回过头来,充满轻蔑的眼神在摔倒的女子和她怀中婴孩身上扫了一眼,回到女子丈夫身上:“本官记得,似乎在京兆府见过你,你好像只是一个从六品推官罢?区区从六品,还敢同本官叫板?本官——”
他话未说完,屁股上便挨了狠狠一脚。
男子扑了个狗吃屎,脸上被地面尖利的石子划破,一阵锐痛袭来,他怒不可遏,翻身就要破口大骂。
“谁敢——”
玉京长公主凌厉冰冷的视线冻结了他的声音。
世人都说玉京长公主温柔娴静,知书达理,乃女子楷模,而现如今,他唇舌粘结,从这女子楷模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让他两股战战的怒意。
“……畜生。”她寒声道。
吏科都给事中瑟缩了一下,不敢反驳,不敢起身。
“舒也!”她压抑着怒意道。
“在在在在在在在在在!”舒也两眼发光地跳了起来。
“谁再推搡踩踏,自乱阵脚,押到我面前来——”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码头上还未登船的众人:“本宫亲自来斩!”
舒也激动地响应:“好嘞!”
舒遇曦低头站在码头上,不愿承认正在上蹿下跳丢人现眼的是自家独苗。
这狗东西,要不是他们舒家三代单传,他这个嫡亲祖父第一个弄死他。
镇压即将生乱的队伍后,秦秾华准了广威将军的请命,让他带领残存的一千五百金吾卫守在后军,等着即将到来的生死之战。
大地震荡的感觉越发清晰,马群奔驰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军心涣散,人群中传出了微弱的哭声。
秦辉仙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套甲胄,硬生生套在身上,不合身的甲胄下到处都是漏洞。
她手握一柄长剑,斗志昂扬地大步走了过来:“别怕,我来帮你!”
肥硕雪白的鹅子一摇一摆跟在她身后,大声唱着战歌。
秦秾华笑道:“我看看你的剑。”
秦辉仙得意洋洋地把宝剑展示给她看:“还好本公主有先见之明,出京时藏了一把宝剑在车上,不然就……”
秦秾华接过宝剑,瞬间变脸。
“方正平,送凤阳公主上船。”她冷声道。
秦辉仙这才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地想要来抢回自己的剑,她打得过秦秾华,却打不过方正平,方正平一声“得罪”,便把秦辉仙给反剪手臂,一路推上了船。
“你不讲道理!你骗我!你、你太坏了呜呜呜呜呜……”秦辉仙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秦秾华将宝剑递给手无寸铁的舒也,问:“……你学过武么?”
“学过!学过!”舒也小鸡啄米似连连点头,浑然忘记自己只学了三天便把武夫子气走的事实。
秦秾华一眼看出他的外强中干,道:“记住……你的目标只有咽喉。”
金吾卫刚列出防御军阵,无数身穿布衣布鞋,面目僵硬的狐胡亲军便冲出了密林。
一阵冰冷的抽刀拔剑声响了起来,众人如临大敌,然而这些身穿布衣的怪物只是停在密林前的空地上,不进不退,一动不动。
继他们之后,穆得和的部曲源源不断冲出,原本宽阔的码头空地,转眼便拥挤起来。
乌压压的大军压在眼前,单从体量上也能看出人数是己方十倍,绝望的气氛在码头上蔓延,压抑的抽泣越来越多。
两军对峙,厮杀一触即发。
按照秦秾华的命令,宣武将军将老泪纵横的穆世章提到了阵前。
武如一朝着敌军后方的唯一一辆马车大吼道:“穆得和!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可曾想过你老父的死活?!”
宣武将军捉着穆世章的后领用力一晃,穆世章泣不成声喊道:“和儿啊——”
如今的穆世章,哪里还有出事前的威严,除了这一身看似威风的官服,他下垂的眼睑,肿胀的眼袋,还有那鸡皮一般皱皱巴巴,在官服下颤抖不已的双手,褪去那身威风后,这只是一个绝望而无力的老人。
穆世章凄苦的呼声响彻平原。
片刻后,脸色红得不正常的穆得和扶着车门走了出来,他瞪着涣散的双眼,直直地望着穆世章的方向,两道带血的热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父亲……我活不成了!”他故作镇静,压着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喊道:“死之前,我只想给泰儿和逸儿报仇!父亲!请恕儿子不孝!我们一家——到地底再来相聚!”
“和儿……”
穆世章浑身失力,眼泪不住流淌,若不是宣武将军在身后提着领子,他发软的双腿早已跌坐下去。
穆得和张开的双唇颤抖,还想说什么,下一刻就被什么东西给拉回了车里。几个眨眼后,衣冠楚楚的郳音走了出来。
“公主,好久不见。”郳音站在马车前,远远向秦秾华揖手道:“不知几日分别,公主可好啊?”
他在公主二字上重读,好在除了秦秾华,没有人发现他的深意。
“我呸!”舒也伸长了脖子,怒骂道:“你是哪里来的癞蛤蟆,敢和玉京长公主拉近乎?”
郳音对他视若未闻,含笑的眼睛定定瞧着人群中面无波澜的秦秾华。
“公主为何不言不语?可是以为,沉默就能拖延时间?拖延时间,就能——”他的目光落到秦秾华身后那匆匆上船的队列身上:“让所有人逃出生天?”
“你来此肯定不是为了和我闲聊的。”秦秾华平静道:“本宫不过是在等你道出来意罢了。”
“公主这话叫人伤心,为什么就不能是来闲聊的?”他叹了口气道:“鄙人还以为,公主会问一问那个人的情况呢。是鄙人自作多情了,公主比我想象的更加理智。”
“我问你,你便能回答吗?”秦秾华道:“你若是能回答,身边那位大将缘何不在?”
郳音噎了一下,然后,他笑了起来。
“……不愧是公主。”
在秦秾华拖延时间的时候,又一艘船装满了,按照商船容量,再装一艘便能装完。
……问题便出在这最后一艘上。
方正平走回她身边,低声道:“最后登船的金吾卫如何分配?”
最后登船的必定是金吾卫,然而金吾卫和敌军对峙,怎敢轻易分散?登船的金吾卫越多,码头上的他们就越处于劣势。
在敌军的虎视眈眈下,最后登船的一批人……必然是被放弃的肉盾。
上船的批次,决定了谁能得救,谁去送死。金吾卫将士大多出身相仿,决定生死名额的不是性别,不是家世,不是官阶——是她。
她将决定这一千五百余人,谁能活下,谁来战死。
秦秾华攥紧双手,受伤的掌心传来一阵锐痛。
她开口,面无表情:“家中独子先走,妻有身孕先走,儿女年幼先走。”
方正平看她神色,脸上闪过一抹不忍。
“……喏。”
“公主愁眉不展,可是在烦恼如何安排最后的将士?”郳音再度开口,脸上挂着讨人厌的微笑。
秦秾华也扬起唇角:“难道你有解我烦忧的办法?”
“实不相瞒,鄙人一向觉得打打杀杀——”他的两片嘴唇嫌恶地噘了噘:“不太文雅。若是能和公主达成交易,你们少事,鄙人也能早点回去交差。公主觉得呢?”
“你想交易什么?”
“我们狐胡也不是收破烂的,只要这个车队里最贵重的东西。”郳音笑道:“伪帝和公主,只要交出其一,我们这就撤兵。”
秦秾华身后的人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她面不改色,平静道:“大朔的公主不可能给你,皇帝更不可能给你。”
“这就由不得公主了。”郳音道:“鄙人也是为了公主好,能只失去一个的时候,为何要失去两个呢?”
“这不是交易,这叫打劫。”
“公主身后的那些人,好像不是这么认为的。”郳音睨着正在等待登船的人群,似笑非笑道:“用公主来换平安,不是自古皆有吗?依鄙人看,他们好像很愿意呢。”
“放你娘的屁!”舒也剑指郳音鼻尖,破口大骂起来。
姿势很帅,只可惜嘴里一个劲往外蹦的全是屎屁尿。
“公主也不必再拖延时间了,鄙人耐性虽好,可我家陛下的脾气不好,要是不早些回去复命,鄙人就要去万蛇窟吃蛇胆了——我数十下,公主就给鄙人一个答复。”他笑眯眯道:“十、九——”
“放箭!”
秦秾华一声令下,郳音变了脸色。
身穿金甲的盾兵放倒九尺高的大盾,一齐蹲了下来,露出身后无数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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