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秾华看着他,看着他略有些不自然的姿势,看着他把木箸插入面汤,挑起一筷劲道顺滑的手擀面,动作僵硬地往嘴边送去。
哗啦一声,面条从木箸滑走,几滴汤水溅在桌上。
秦秾华沉默不语,看着他又一次把木箸插进碗里,又挑了几次,他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一样,箸尖微微颤抖着,他一开始看面条,后来看颤抖的箸尖,面色越来越沉。
面条再次溜走,砸回瓷碗,溅起数滴泛着油光的面汤。
秦曜渊猛地变脸,他长臂一挥,瓷碗在地上清脆一声碎成无数瓷片,冒着热气的面条热汤洒了一地。
少年目光盯着狼藉的地面,嘴唇紧抿,胸脯剧烈起伏着。
“公主……”乌宝和结绿急忙进帐,看到眼前一幕,两人不约而同愣住了。
“没事。”秦秾华目光凝视面沉如铁的少年,道:“你们出去罢。”
“……喏。”
帐门再次落下后,秦秾华看着他,道:“渊儿。”
少年脸颊肌肉绷紧,像是含了块硬石头,他不去看她,眼神依然余怒未消。
“渊儿——”
秦秾华起身,走到少年面前,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
“告诉阿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双被愤怒淹没的黑紫色眼眸渐渐恢复清明,一丝不安一闪而过。
少年突起的喉结进退两难地上下,半晌后,他避开她的视线,艰难道:
“对不起……”
秦秾华开门见山道:渊儿,你什么地方受伤了?”
“我没有。”他挥开她的手,撑着木桌站了起来:“……我想睡了。”
秦秾华伸开双臂拦住他,他绕了几次都没绕开她,皱起的眉头又一次显露出发怒的前兆。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忍着怒火,眼神交织烦躁和怒意。
“脱衣服。”
“……什么?”
“脱衣服,现在。”秦秾华冷静地看着他:“既然每日都在榻上,为什么我每次见你都穿着外衣?”
“……”
“你连木箸都拿不稳了,为什么大费周章穿上外衣?”
“……”
她的目光落在他玄色外袍上,轻声道:“究竟是舍不得外衣,还是舍不得掩人耳目的深色?”
“……你一定要知道?”
秦秾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坚定无畏的目光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为什么?”他问,声音带着一丝病中的沙哑。
“因为我关心你。”
“……你关心我?”他忽然笑了一声:“是对马前卒的那种关心吗?”
秦秾华皱眉看着他。
“……渊儿,你的情绪很不对劲。”
“我只是累了。”他越过她,走回床上躺倒,哑声道:“我累了……阿姊,让我睡会。”
秦秾华在床前站了一会,叫他他也不理,只能无可奈何往外走去。
在她转身后,少年也跟着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走出帐篷。
不一会,打扫地上面汤的乌宝撩开门帘进来了。
“九皇子,公主吩咐奴婢进来扫地……”
床榻上的少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乌宝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扫了起来。
秦秾华走出没多远就见到了等在路边的十皇子,他面色如常,却瞒不过她一眼看出他眼中的幸灾乐祸。
“弟弟见过阿姊。”十皇子冲她揖手道。
秦秾华停下脚步,微笑道:“十弟在等人?”
“等的正是阿姊。”十皇子道:“弟弟发现一处平原花开得极好,本想邀阿姊去看,得知阿姊在九哥处,便不请自来了。只是没想到……”
他面露担心,一副真情实意的样子道:“我在外边听到了摔东西和争吵的声音,阿姊没事?”
“我无事,只是有一事不解。”秦秾华笑道。
“阿姊有什么疑问?”
“徐家的势力还不够你看在眼里么?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十皇子叹了口气:“在阿姊眼中,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可是,阿姊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没有那些意外发生……原本我才是宫中的九皇子,阿姊如今珍重捧在手心的,也会是我。我亲近阿姊,因为原本我就该亲近阿姊。”
“我是嫉妒九皇子,因为他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还不珍惜。”他往秦秾华身后的帐篷里看了一眼,说:“如果是我,能得阿姊爱重,定然喜不自胜,阿姊叫我往东,我决不敢往西。不会顶撞,更不会对阿姊动手。”
秦秾华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十皇子露出警惕表情,上次他凑过头去,就险些被秦曜渊一箭射掉脑袋,现在她又叫他靠近,难保不是有新的阴谋。
他不情不愿地往前走了两步,剩下的最后一步,秦秾华一个跨步打消了。
十皇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她,露出惊惧神色。
“你说错了一点。”秦秾华在他耳边微笑道:“就算你是九皇子,我也不会把一个垃圾捧在手心。”
十皇子倏地失去血色,嘴唇因受辱而紧紧咬在一起。
秦秾华看着他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后退一步,用风淡云轻的微笑道:
“十弟自便,七姐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秦秾华离开后,十皇子依然伫立在原地,他松开握出了血的拳头,转身盯着秦秾华的背影,神情阴鸷。
……
秦秾华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一如往常坐到桌前看书。
然而她一静下来,就不由自主回想起少年的反常和那碗被打翻的面条。
秦秾华怎么也想不出来他瞒着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是寻常受伤,为何瞒着她?为何久治不愈?
这说不通,处处都透着诡异。
她在书桌前坐到夜深,而手里握的书卷却始终没动过。
秦秾华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心看书。她唤来结绿梳洗过后,穿着亵衣上床。
结绿吹灭灯笼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帐篷,剩下秦秾华睁着眼睛,愁眉紧锁地望着头顶。
雷雨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辉嫔来信……
秦曜渊单刀赴会……
生病……
病好……
电光火石间,秦秾华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秦曜渊突然生病,和她病情转好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夜色越来越沉,营地远方传来一声嘹亮的狼嚎。
她失眠了。
安静的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秦秾华竖耳听着,以为是夜间巡逻的侍卫,直到脚步声在她帐前停下,接着,一个身影闪进了帐篷。
借着清冷月光,秦秾华看清了来人模样,她刚刚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
秦曜渊在昏暗的光线中,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当他的视线和秦秾华措手不及撞个正着后,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蹲在床前,摸摸索索找到她的手,生怕她甩开一样,试探地握着了,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
秦秾华原本就没生他的气,现在被他这样一瞧,仿佛看见了夹着尾巴哼哼唧唧的小狼崽,又或者是犯了错事,可怜巴巴背着手的小孩子,更是生不起气来。
“……阿姊。”他低声道。
“睡够了?”她道。
“阿姊……我错了。”他把脸贴上她的手心,可怜兮兮道。
“明日再说。”秦秾华道:“你睡够了,我还没睡够。”
“阿姊,阿姊,阿姊……”他越发低声下气:“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秦秾华坐起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说实话,到底什么地方受伤了。”
他沉默一会,默默解开了衣襟,露出左边锁骨下的一道狰狞伤痕。
结了血痂的伤口两边细,中间粗,像是匕首或剑一类的东西留下的刺伤,伤痕周围的皮肤泛着红色,从外观推断,的确是近几日留下的新伤。
“你受伤了为什么不说?”秦秾华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受伤的?”
“雷雨那夜……我去赴约,有人用了暗器。我觉得丢脸,就没告诉你。”
“这有什么可丢脸的!”
秦秾华坐不住了,改坐为跪,想上手摸又怕弄疼他,最后造成的后果就是手伸了一半,要缩回去的时候被少年一把抓住。
他现在抓着她的两只手了,少年纤长瘦削的指头灵巧而熟练地穿过她的十指,掌心紧贴掌心,脉搏拥抱脉搏。帐篷内的火盆闪着幽幽火光,似乎热过了头,秦秾华的手心浸出一层毛毛汗。
双膝跪着,双手被抓着,她能自由活动的地方只剩下眼睛,而她的眼睛凝视着同样对她目不转睛的少年。
帐内半晌静默无声,只剩下帐外的夜风狂野地吹。
吹倒了野草,盖过了心跳。
“阿姊……你担心我,我很高兴。”他轻声道,乌黑透紫的眼眸在夜色里闪着晶石一般的光泽。
秦秾华为掩饰不自然,从他手中抽走了双手。
“……你等等。”
她下了床,翻箱倒柜找出一罐药膏,一瓶药酒回到他面前。
就着微弱的火光,她重新为他锁骨下的伤口消毒上药,绑上洁白纱布。
“下次不许这样了。”她说:“受伤了马上就要说,万一拖成病根怎么办?”
“……好。”
“被人暗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说:“圣人千虑都有一失,更何况你呢?阿姊从前也遭过不少暗算,阿姊从不觉得丢脸。”
“谁暗算你?”
“你要帮我算账么?”她瞥了他一眼。
“我帮你杀了他。”
“杀杀杀,整日就知道杀。”她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说:“你怎么没投胎成杀猪匠!”
“现在也来得及。”他说:“我当杀猪匠养你,你想要什么,我就去捡。”
“胡说八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裹着裹着,忽然忍俊不禁扑哧一声。
他抬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伸出空闲的一手将她垂落的青丝别到耳后。
温暖火光照耀在女子和少年脸上,摇曳阴影在轮廓上起伏,两人的眼睛都熠熠生辉,灿若明星。
“……你想到了什么?”他问。
“想到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她含笑道:“你全身裹满纱布,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柴刀,手起刀落就砍掉了我面前那人的头颅……像个小怪兽。”
“……你不怕么?”
“不怕。”她在他肩上打了个蝴蝶结,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笑道:“……你是阿姊的小狼,我永远不怕。”
“你忘了一件事。”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除夕那夜。”
秦秾华回过神来,笑道:“是,严格来说,第一次见面在水里。你是那个落水的小太监,我记得。”
不,你不记得。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春晖般的笑颜,在心里默默道——
你还不记得,曾说过永远不说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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