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知不觉,走到她的身前。
她头也不抬,狼毫在灯笼上点出一只幼兽的眼睛。
幼兽的吻部尖长,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一双尖尖的耳朵又挺又直,像野狼,尾巴却又向上卷曲,像家犬。
似狼,非狼。
似犬,非犬。
这只狼非狼犬非犬的东西,定定地和他对视,就像铜镜中的投影。
“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她轻声开口:“你猜是什么赌?”
“……”
“在我画完第一百盏灯笼前,你能否走回我面前。”
“……”
“这刚好是第九十九盏。”她提起灯笼,交给身后的醴泉。
宽大的粉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段凝白皓腕,几乎被灯芒耀透,如雪苍白,如水无骨。
醴泉接过这盏灯笼,没有将它挂入灯山,而是挂在了停在路旁的马车头上。
“如果你没有回来,我便自己回宫,权当做了一场自作多情的梦。”
她放下狼毫,抬眼看向少年。
夜空晦暗,少女眼中却有星光万丈。
“如果你回来了,我便还是你的阿姊……阿姊对你的承诺,就依然作数。”
“……”
“你记得阿姊对你说过什么吗?”
“……”
“阿姊说过要与你同甘共苦。”
温柔夜色中,少女望着他笑了。
她的微笑带着一丝苦涩。
“这次上元灯会,阿姊带你出宫,不止是为了看灯。”
“阿姊知道你想离开,阿姊也很想陪你看大千世界……可是阿姊没有翅膀,飞不出这红墙绿瓦,竭尽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笼之外。”
她轻声说:
“渊儿……今夜之后的灯,阿姊没法陪你了。”
她起身离开,走向对面的另一辆马车,结绿在车旁等候,乌宝抱起地上的纸墨,追着而去。
醴泉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在少年紧握的糖葫芦上一扫而过,沉声道:
“少爷,请上马车,小的带您出城。”
直到醴泉催促第二声,他才转身上了马车。
那盏狼非狼犬非犬的花灯,就在车头摇曳,墨黑的眼睛嘲讽地看着他。
马车里,衣物和盘缠一应俱全,就像她说的一样,放他出城,是早有的计划。
他想不明白。
她费尽心力让他成为皇子,却又轻易放他离开,自相矛盾的行为就像她于灯火阑珊中的身影,让人如坠迷雾,如梦似幻。
直到糖果子磕上矮桌,他才发现手中依然攥着近乎完整的糖串。
这红彤彤的果子,酸得崩牙,她却说是“糖葫芦”。
……女骗子。
少年把酸葫芦扔在矮桌上,随手打开了桌上的木盒。
他原以为里面是衣物,没想到却是几十个惟妙惟肖的彩色泥人。
驾车的醴泉听到开箱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说:
“……公主说你爱听《三国演义》,这是她亲自选的泥人。说是……做个纪念。”他顿了顿,说:“出城后,会有专人接你。公主给你准备的盘缠,够你一生天高海阔,生活无忧。”
……那她呢?
“可是阿姊没有翅膀,飞不出这红墙绿瓦,竭尽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笼之外。”
……女骗子。
马车突然一轻,少年跳下马车,在地上翻了几滚。
醴泉急忙勒马,马嘶声响彻夜空。
“九……少爷!”
马蹄声声,回响在寂寥的夜幕之下。
结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公主……您真的打算回宫吗?”
少女斜倚在软榻上,单手支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卷薄书,头也不抬地轻轻应了一声。
“公主,我们在城外没有安排人手,他要是出了城,就真的找不回来了……您真的不担心吗?”
“能做的都做了,他要是真的不回来,那便算了。”
“弄丢一个皇子,宫里要是怪罪下来……”
昏黄的烛光在车窗里摇曳,少女神色平静,低垂的长睫掩盖了算计的冷芒,粉饰出柔情的光辉。
“圣人千虑,仍有一失,更何况是蚍蜉一般渺小的我呢?”她轻声说:“我能做的,只有尽我所能,赌一线希望。”
除了马蹄声,夜色里还响起了另一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
她放下书卷,唇畔微笑绽放。
“……我敢赌,所以我总是赢。”
车外的乌宝勒紧缰绳,急忙道:“吁——”
马车渐渐停下。
秦秾华下了马车,看着上气不接下气停在数米之外,双手扶着膝盖,拼命喘气的少年。
少年站直了身体,慢慢走到她面前,眸子里像是有火燃烧。
“……我……想去……塞外……”
他艰难地翕动嘴唇,从嗓子里发出沙哑粗粝的声音。
“我走不了。”秦秾华说。
“我……等你。”他一字一顿说:“等你……能走的那天……我们……一起走……”
她看着少年乌黑透紫的眼眸,笑了。
“……好。等到那天,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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