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今年的春节真的跟往年不同了,牧清寒成了太尉,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跟前跑后阿谀奉承。春节临近,更是应酬个没完没了,他自己先就不胜其烦。
好容易打仗回来了,中间多少回死里逃生,如今什么事儿都比不上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和和美美开开心心过日子呢,谁耐烦跟你们虚与委蛇的?
还有那些举子,你们关起门老老实实读书,或者是举个文会什么都不好吗,做什么非要往我跟前挤呢?关键是你们考的又不是武举,难不成我还能帮上什么忙?简直可笑。
于是除夕前的半个月,太尉大人就直接把门外负责收帖子的筐撤了,在大门上挂了老大的一个牌子,足有半人高,隔着一里地都能看清上面写着“不见客”。
这么一来,那些真正亲近的人一来识趣,没有要紧的事儿不会过来打扰,二来是自己人,就算真来了也没什么。剩下那些半生不熟,或是根本不认识的,先就被门房挡下了。
就这么着,一家人才算安安稳稳过了个好年。
春节前,牧清辉一家子倒是来了一趟,头一个亲眼见着弟弟果然平安无事,也就放心了;二一个,出了上回的事儿之后,牧清辉总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弟弟,如今来一趟,说开了,也就解了心结。
现如今牧家本家就剩下他们这么两个打小相依为命的亲人,若再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生分了,真就不用活了。
经历了一回牢狱之灾,牧清辉瞧着更沉稳更谨慎了,这次来济南也相当低调,年礼也不像往年似的那样招摇奢华,收敛了许多,露在外面的不过些衣裳布匹皮子之流。
曾经他酷爱的什么宝石盆栽、古玉雕刻、西洋古董摆件的,这回统统不见。倒还是有不少银子,都已经提前换成银票,一个小匣子使劲儿塞,几十万两都不成问题。
牧家上头的长辈都死绝了,远亲什么的也多年不往来,牧清寒原本打算留兄嫂侄儿在开封过年,到底没留住。
若在以前,弟弟竟成了太尉大人,何等光宗耀祖,牧清辉就是钱也不挣了也要同弟弟过年啊,可如今?
他摆了摆手,云淡风轻的笑道:“看着你平安,我和你嫂子也就放心了,你这样出息,母亲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的,也不必非挤在一处。”
只说自己和母亲,丝毫不提死去的牧老爷,活像是压根儿没这个人似的。
顿了下,又道:“进了一趟大牢,旁的不说,倒是多少学会了点眉眼高低。京城大不易局啊,官场水深,你必然也忙,我就不在这里给你裹乱了。再者,济南还有事儿,也离不得人,你侄儿这几年也学着做买卖了,哪里能偷懒?”
下大狱这种事儿实在算不得光鲜,哪怕是被冤枉的呢,往往人出来之后都对那段经历避讳起来。可牧清辉到底算个人杰,竟时常回忆,不断敲打、警醒自己,故而眼下亲口说出来也一点不觉得勉强。
见他主意已定,牧清寒也不强求,只是又勉励了牧植几句,又问另一个侄儿打算怎么办。
两个儿子呢,且都是嫡子,如今一个已经正式开始接手生意,剩下的难不成日后还要经商?
见弟弟主动说起这个,牧清辉也知道到底是亲人,没怪自己是拖累,当即笑了笑,道:“我预备开春就给他请个师父启蒙,回头瞧瞧悟性,若读得好了,靠谱,说不得还得送到这头儿来麻烦你和弟妹。若实在不是那块料,也不必强求。人这一辈子,只要肯下功夫,干点儿什么养活不了自己呢?”
其实真要说起来,当然是做官的好,民不与官斗,为什么?斗不起!
当初牧家商号多么威风八面的啊,远近闻名,俨然土皇帝一般。可牧清寒刚一去外头打仗,人家随随便便找了个借口,说下狱就下狱了,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官儿们哪里还有早先要银子时候的爽利劲儿,早他娘的避瘟疫似的一窝蜂躲了,他当真一点儿反抗的余力都没有。都知道你冤枉,可上哪儿说理去?
若非亲家仗义,那一回就彻底死绝了!等弟弟回来,这当哥哥的坟头草都能有一人多高了!
打从那起,牧清辉一下子就想开了,虽然该争得还是得争,到底没以前执着了。
也是从那会儿起,他真心感激起了杜家,觉得这亲家,真是够意思,那弟媳妇关键时候也撑得住。
既然感激,就得有所表示,不过牧清辉也知道杜家出来的这位姑奶奶性子要强,也有本事,原比一般的爷们儿都能为,也不敢正面送礼,恐怕弄巧成拙。所以就加重了给杜河与王氏的,只说孝敬老爷子老太太;又恨不得将毛毛当成自己的儿子那么疼,这回送的年礼里头,恨不得一大半都是给这小东西的,且都是好意头。
他也是思虑周全,杜瑕和牧清寒见了果然不好往回退。
若是给大人的,不要也就不要了,可这给孩子的?且还是那样的寓意,哪里好回绝呢!
男人在一旁说,杜瑕就拉着商氏在里间暖炕上说私密话。
她见这回商氏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的,连两只眼睛里都有了往年的奕奕神采,便往外瞧了一眼,笑道:“又好了?”
相由心生,这人呐,过得好不好,舒坦不舒坦,不用明着问,看看脸面,瞧瞧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这些都骗不了人。
商氏有点儿不好意思,罕见的有些扭捏,只含糊道:“什么好不好的,老夫老妻的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呗!”
顿了下,又忍不住抱怨道:“说也怪,人家下大狱除了跟没了魂儿似的,他倒是想开了,也算因祸得福。早知如此,合该早去!”
杜瑕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事儿人家躲都来不及呢,您倒好,还嫌去的晚了!
您这么痛快,大哥知道吗?
虽是抱怨的话,可杜瑕观商氏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淡淡的喜气,就知道她对如今的生活挺受用的,也就不多嘴了。
真要说起来,杜瑕自己是绝对接受不了婚内出轨的,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既然人家眼下又好了,她这个局外人也不能再上去攒错着人家和离不是?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谁也做不了主。
且看着。
见杜瑕的样儿,商氏反倒笑了,又颇有些感慨的说道:“好妹子,我没念过什么书,说话粗了些,可却是真心话。现在我同你大哥也都年纪不大,一辈子且长着呢,哪里能都如以前那般顺风顺水的?老话说得好,吃亏就是占便宜,可也得讲究什么时候吃不是?若是再过几年,说不得就得载个大跟头,莫说赔进去家业,命在不在还两说呢!这次我们瞧着虽然是可怜巴巴的,可到底记得了教训,以后也能自己提防了,这么一想,岂不是好事?你说是不是?”
杜瑕一边听,一边细细的琢磨,末了就真心实意的笑道:“果然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好事坏事的,单看怎么看。嫂子也是经历风雨的人了,想的越发深了,连我听了都觉得受教了呢。”
商氏听后登时捂了脸,笑个不住,又道:“快别再说这些好话,我同你哥哥好容易改好了些,收敛了,你们再这么一夸,保不齐又要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
两人说笑一回,杜瑕又问起家里的买卖,不自觉说到南边船队的事儿上,又问那个背主的叛徒抓到了没有,船厂可夺回来了不曾。
这事儿牧清辉没对外人说,可对这唯一的亲弟弟却没瞒着,所以杜瑕也就知道了。
商氏倒不大着急,只淡淡道:“人早抓到了,也打发了,不过船厂到底是拿不回来了。可怜他恐有贼心,贼胆却不足,卖了钱也不敢花,又叫我们拿了回来,再加上从他家抄出来的,也算平了账。”
见她丝毫不提及以后船厂的打算,杜瑕隐约明白了什么,就没再问。
如今海运暴利的信儿早已传遍了,朝廷都重视得不得了,查的越发严格了,又有诸多限制,听说这几年还打算成立官营的海运局,只是圣人病了才暂时搁浅了。若根儿在北边的牧家底下还跨着两个船厂,便是民间没什么要紧,难不成上头的人就看不出端倪?日子久了,万一再来个皇太子那种眼红的呢?
倒不如砍了一半儿去,也低调些,稳当些。
大年二十九晚上宫宴,这是恩典,也是遭罪。
每年留京的五品及以上官员如无过失,可携家眷一同入宫赴宴。
往年一般是这么办的:
正经的官员再加上皇亲国戚什么的,算下来就大几百号,再算上家眷,还有伺候的人,又得隆重又体面,殿内根本坐不开,所以一般都是三品及以上官员和皇室中人在殿内,其余的沿着连廊一溜儿排开,再往后的很可能就要挤到只有四面的围墙,脑袋上头没有片瓦遮挡的殿前平地上去了。
腊月二十九,还是晚上的夜宴,简直是言语形容不出来的冷!有时候不走运了,还能赶上下雪。可怜那许多须发皆白了的老大人老夫人,这会儿都得死撑,往往一晚上就能冻掉了半条命,可家去之后还不敢光明正大的请大夫,不然给人瞧见了,一本折子参上去,那就完了!
怎么着,皇恩浩荡请你进去赴宴,这边儿倒头你就病了,是嫌弃圣人呢么?
就算圣人大度,可这辈子仕途基本上就到这儿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上升的空间和可能。
牧清寒初入朝堂的官职就不低,圣人也看重,头一年就得了恩典入宫,也就是后头在外打仗那两年,杜瑕跟着缺席了,可当真一点儿都不遗憾。
大过年的,一群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人鹌鹑似的挤在一处,就算每张案子左右都有火盆也不顶用,哪里还有往日里针尖对麦芒的劲儿,只当一回难兄难弟。一个两个冻得鼻子尖儿都通红,迎着寒风吃冷菜,就着雪花喝冷酒,真不知道这是隆恩呢,还是圣人想借机会发发这一年下来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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