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见萧淑云的那一瞬间,孔辙呆住了。
那狭窄的车窗里,佳人挑起卷帘,依旧美若桃花,颜色娇艳,可隔着这么多不能见面的岁岁年年,却叫他恍然生出了水中望月的错觉来。
他竟然不敢相信,他看见她了。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看见过,那张梦里梦外,都叫他不能忘怀的脸了。
萧明山也看见了萧淑云,拿肘子顶了孔辙一下,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哎哎,你看见没,我姐!我看见我姐啦!”
孔辙还拿着勺子,里面满满的一勺子豆腐花,被萧明山这么狠狠一撞,立时撒了一桌子。孔辙如梦初醒,丢了勺子在碗里,站起身急道:“还愣着做啥,跟上去看看她去哪儿?”
萧明山忙也丢下了勺子,呆呆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路,忽的扯住了孔辙的衣袖,一脸焦急不解:“可是咱们说好的,先暗地里打探,要是我姐过得好,就不去打扰她的。”
孔辙一指头点在了萧明山的脑门儿上:“你是傻了不成,咱们就是远远的看看人啊,过得好的人,和过得不好的人,会一样吗?”
朝和县县衙开在僻静的一条街道上,门前守着两个衙役,手中的长刀打磨的明光闪烁。因着知县厉害,百姓很是畏惧,故而门前的巷子,竟是清净得很。
马车孤孤单单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行驶着,容氏终究还是发现了萧淑云的不安,握了握她的手,入手湿凉,先是一怔,而后安慰道:“不必害怕,有辰哥儿一同前往,由着他去交涉,你只管在我身后安静呆着便是。”
萧淑云感激地看着容氏,反握住了容氏的手:“大伯娘的大恩大德,云娘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容氏含笑拍了拍萧淑云的手,没说话。
她也是女人,嫁得那么一个不堪的男人,她这辈子都给毁了。若不是儿子争气,她性子刚硬,母家又厉害,她早就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这世道的女子活得卑微可怜,她又何必充当刽子手,再去宰割了那些可怜人。能搭把手的,自然是要搭把手的。
然而马车没到衙门口,就被骑马奔来的二老爷拦了下来。
满身的酒味儿未曾消散,虎目圆瞪,扯了嗓子就喊:“我说大嫂子,咱们可是一家子骨肉,便是之前你和我家婆娘不和,那也是你们女人们的事情,我可从来都是对得住你们大房的。今个儿你若是敢带着我家儿媳妇去衙门里头闹大了事情,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门儿亲戚不作数,就拼了命算了。”
林辰从马上跳下,朝着林二老爷拱拱手背,不快道:“二叔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二婶子胡搅蛮缠不肯讲道理,哪里就闹到了这一步。”
林二老爷拿了马鞭指了指马车,瞪着林辰道:“那里面的女人有我亲吗?我可是你亲二叔,咱们都是林家人。便是你二婶子拿了她的嫁妆,那也是为了林家二房好。她身为林家的儿媳妇,吃穿住行全都是林家供养的,给些嫁妆又怎么了。”
容氏听不下去了,撩开了帘子,冷冷看着林二老爷:“二弟这话我却是听不下去了,咱们的大燕律法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女子的嫁妆,那是归女子所有的。夫家任何人都是不能夺了女子嫁妆的。起先我和弟妹可是好好说的,偏弟妹不肯讲道理,我可是看不惯这等龌龊事情的,不去衙门,又要怎样?”
林二老爷眼睛一斜,嘴脸尤其可恶:“大家门户讲究的都是胳膊打断了往袖子里头藏的,大嫂是大户出身,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吗?我家儿媳妇不懂事,大嫂也跟着糊涂吗?”说着就去呵斥那赶车的人:“去,把马车赶回家去。”
容氏哪里受得了这等屈辱,愤怒地看着林二老爷:“我家男人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二房替我当家做主。”转头厉声喊道:“林辰!”
林辰忙上前来,容氏板着脸道:“你母亲受了屈辱,就是你受了屈辱,你还呆呆站在那里作甚?就由着你二叔欺负你母亲吗?”
这自然不能的,林辰便过去拉扯住了林二老爷的马缰,板着脸看他:“二叔,虽则你是我二叔,是长辈,可你若还是对我母亲不敬,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林二老爷嘴巴一咧,拿了马缰在林辰的额头上“啪啪”打了两下,低下头讥笑道:“你个贼小子,老子打了你了,你又能如何?”
容氏恨得不行,厉声高喝:“林辰!”
林辰眼睛一冷,一个跃身便勾住了林老爷的脖子,再趁着下落的势头,略一用力,就把林二老爷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林二老爷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背脊骨疼得要死,立时就杀猪般叫了起来。他这身子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哪里是身强力壮的林辰的对手,腿脚不稳的站立起身,就拿着马鞭又朝林辰甩了过来。
被林辰一抬手握住了,再往怀里一拉,等着那林二老爷不受控制,往林辰怀里跌落的时候,又被林辰用力一掌给推了出去。
林二老爷不可避免的,又摔了个腿脚朝天,躺在地上起不得身来,嘴里嚎啕不止,大骂林辰是个坏种,是林家的祸害,骂了一会儿,就骂起爹娘来了。
容氏听不下去,扶着林辰的手从马车上下去,指着地上大哭不止的林二老爷气得浑身打哆嗦:“你们二房可真是烂到了根儿上了,怪不得弟妹敢那么猖狂呢,原就是你这个当家男人糊涂不堪。再没听说过,儿子不死,还骗着儿媳妇守寡,不肯叫儿媳妇大归的人家。如今还占着人家的嫁妆不给人家,你们二房要昧良心,做下着天打五雷轰的事情,那是你们二房的事情,我们大房绝对不能允许了这等,败坏了林家家德的事情。”
林二老爷并不知道林榕还没死的事,他也不肯好好听容氏究竟说的什么,只躺在地上来回的打滚儿,哭喊着:“林家大房仗势欺人了,教唆了家宅不宁啊!爹啊娘啊,你们在天之灵,若是看到了这事儿,便降下天雷,劈死了那挑弄是非的不贤妇人!”
容氏自来是个讲道理的,见着祁氏那种泼妇,便不知道该要如何,如今碰着了似是二老爷这等无赖破皮,更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气得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便要往后倒去。
林辰本是气得不成,要上前揍那林二老爷,偏瞥见容氏气昏了过去,忙转过身来抱住了容氏,焦声喊道:“母亲,母亲。”
萧淑云本是得了容氏的嘱咐,叫她再车里头好好呆着,不许出来。怕是她身为儿媳,又是年轻媳妇儿,不管说什么还是做什么,都是天然的要吃亏。
可如今外头闹成了那模样,萧淑云沉不住气一撩起帘子,便见得容氏往后倒的情形,立时尖叫着就下了马车来,扶着容氏,赶紧去掐她的人中。
林二老爷见得容氏气昏了头去,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地上拍着手叫好。
萧淑云把容氏靠在了林辰怀里,愤怒上前去,瞪着眼看向那林二老爷:“你们还是人吗?前头欺瞒我林榕没死的消息,哄着我傻子一般守寡了这么多年。后头又霸占了我的嫁妆,去给林松铺路搭桥,如今又气坏了大太太。你们眼中,可还有是非道理,就不怕哪一日归去了阴司,阎罗殿里头,判你个刀山火海下油锅吗?”
林二老爷眉毛一挑,指着萧淑云就骂道:“好你个没人伦,眼中没长辈的贱妇,你竟然敢辱骂你公爹,看我不起来打死你这个不孝的妇人!”说着就起了身来,手里握着马鞭,就冲着萧淑云甩了过来。
容氏苍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着,瞅见了那边儿的萧淑云要吃亏,忙一脸急色的去推林辰。
林辰赶紧跑过去要护着萧淑云,却是不曾走到,就见得两道身影从一边儿飞奔了过来,而后林二老爷一声凄厉惨叫,在空中滑了一道线后,就重重落在了地上,摔得他五脏六腑都好像移开了位置,顿时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了起来。
林辰愣了下,还是上前,把萧淑云护在了身后,然后转过身去,就见得两个年轻的男子正把林二老爷团团围住,一脚一拳的,直把那二老爷打得满地掉牙,惨呼不止。
萧淑云本是被林二老爷猛虎下山的狰狞给吓住了,可如今,她却是怔怔看着那边儿正在打人的年轻人,泪珠子很快就从眼眶中掉落了出来。
林辰虽是气愤那林二老爷不要脸皮,还气坏了他母亲,可要他去打自己的亲二叔,他心里头一时间,还是有些过不去这个坎儿。如今见得有人把林二老爷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容氏见得了萧淑云流眼泪,以为是吓坏了,慢慢走过去,怜惜道:“可怜的孩子,竟是命苦至此,嫁进了这样的人家来。”说着,伸手抚去了萧淑云脸上的泪珠。
可萧淑云却是愈发哭得厉害了,握住了容氏的手,伸出手指颤颤地指着那边儿,哽咽道:“我弟弟,我弟弟来了。”
因着闹事儿的地方离得县衙不远,这边儿萧明山和孔辙把林二老爷打得门牙都掉了两颗,一嘴的血沫,连嚎哭都发不出声儿的时候,那边儿来了两个斜跨大刀的衙役,呵斥道:“何人在此斗殴喧哗,可是不要命了不成?”
这音儿刚落,那边儿便响起了凄厉的喊叫声:“老爷,老爷,老爷啊——”
却是祁氏坐着马车,从家中赶了来。远远就瞅见了自己丈夫躺在地上抽搐,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正围着他在打,不觉心眼子都要碎掉了。
等着马车一到,那祁氏便跳将下来,扑了过去就要抓挠萧明山,被萧明山扭住了手腕,一个用力,便把她拧得鬼哭狼嚎起来。
他刚才在边儿上听得清清楚楚的,他那姐夫,压根儿就没死,还有他家花了大笔银子置办下来的嫁妆,本是给她姐安身立命的,竟也被抢占了去。
看着她姐气得浑身打颤,后头又被猛然跃起的林二老爷吓唬得脸色雪白的模样,萧明山恨得要死。
他就不该听话,就真个儿不往朝和县来了。若不是孔辙机灵,只怕这会子,他姐叫人给欺负死了,他们家里,却是半个人都不知道。
孔辙见得衙门里的公差们来了,一面装着去拉扯萧明山,却是暗中又捏住了祁氏的胳膊,一用劲,便把她的膀子给卸了下来。
他心里头如珠似玉的女子,竟是被他们如此对待。这该死的女人,这该死的男人,都给他等着,看他以后怎么弄得他们家败人散。
公差甲见得那厢不听喊,还在打,不由得恼了:“哎哎,耳朵聋了吗,说你们呢,还动着手呢?”
孔辙大力扯了萧明山一下,而后转过身,脸上就盈满了客气却又矜持的笑,抱了抱拳,说道:“差爷们好,不怪我们停不下手来,实在是这两个老东西可恶至极!”
公差甲长得一脸的横肉,板着脸吆喝道:“可恶至极也不能打人,有什么冤屈衙门就在那边儿,这么无法无天的,怎么能行?”
祁氏因着膀子被卸,疼得要命,正瘫在地上托着手臂喊娘,听得那公差的吆喝声,强忍着痛意,就嚎哭了起来:“差爷啊,青天大老爷哎,可是要给小妇人做主啊!这两个人我可是不认识,平白无故的,他们就打伤了我家老爷,又拧伤了我的手腕和胳膊,我这会儿还疼得厉害呢!”
萧明山恨得直跳脚:“打死你还是轻的,我恨不得你千刀万剐了!”
孔辙见那两个差爷眉头一皱,就拉着脸要上前来,忙上前去,摸出了袖袋里的一两银子,便塞了过去,嘴上道:“差爷们息怒,实在是家中的姑奶奶嫁进了这家里,却被这家人好生磋磨,我们当兄弟的,看见了如何不动怒。这以往在家里,可是半句重话都不曾说过的。”
公差甲嫌弃银子少,还要板着脸呵斥,却被公差乙给拉住了,仇恨地看着那地上呻。吟的林二老爷,和那嚎啕不已的祁氏,冷笑道:“欺负人家的女儿,被打成这样子,活该!”
却是无独有偶,这差爷却是前几日,才和他姐夫打了一架。不为旁的,便是他姐夫动粗,把他姐给打了。
他姐姐打小就疼她,他如何能看着姐姐吃亏,就去了姐夫家,把姐夫打得胳膊都断了,屋子里的家私,也被他拿了锤子砸得稀巴烂。敢打他姐,这就是下场!
可公差甲却是把饷银赌没了,正缺银子,哪里舍得宰肥羊的机会,推开了公差乙的手,盯着孔辙看:“就算如此,咱们也得讲究王法不是?出了事情,找几个人上门儿打一架就成了,这可不行!咱们朝和县可是容不下刁民的,都得奉公守法才是!”
萧明山到底也是出门了几趟,虽是方才气得狠了,一时间失了分寸,如今却已是回过神来。上前把孔辙拉到了后头,抱了拳,笑眯眯道:“差爷说的极是,是小民鲁莽了。倒叫差爷们跟着受累了。”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儿金子来,就塞了过去,笑道:“还请差爷们多多包涵。”
见是金灿灿的金子,那公差甲心满意足地笑了,点点头说道:“得了,既是家事,就往家里头说去,跑到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成何体统。”
孔辙忙笑道:“差爷说的极是,极是。”
祁氏一见得那两个差爷竟要走,不依了:“我儿子便在衙门里头供职,你们竟敢光天化日的收了贿赂,看我告诉了我儿子,叫你们吃不得兜着走!”
那俩差爷一愣,其中一个问道:“你儿子谁呀?”
祁氏得意洋洋道:“便是林松林主簿。”
那俩人眉头一皱,这林主簿却是个睚眦必报的,得罪了,怕是以后日子不好过。
孔辙一见那俩人面露迟疑,手便伸进了袖袋里。他家虽是如今没有做官的,可清河县孔家的名声,十里八村的,还是很响亮的。
然而一道影子却是掠过了他,林辰拿了自家外祖的名帖,奉了上去,笑道:“说起来上几日县老爷还去小民外祖家赏花饮酒了呢,当时有幸目睹县老爷的文采飞扬,真是小民三生有幸呢!”
那公差乙拿了名帖一看,果然是乡绅容家的拜帖,于是恭敬的还了帖子回去,笑道:“既是家事,果然还是在家中解决比较妥当。都是一家子的骨肉,若是闹到了衙门里头,又不好看,又伤情分,倒是何必!”
林辰笑道:“可不是说的,都是气盛了,如今咱们便回去,也省得给县老爷添麻烦。”
公差甲笑道:“可不是,县老爷整日里忙得很,顾不得这种家宅不宁的小事情。”说完了,便和差爷乙一同去了。
祁氏眼见着公差走了,气急败坏就喊了起来:“你们好大的胆子,我儿子可是衙门里的主簿,你们敢如此对待他的母亲,你们不要命了?”
容氏见得萧淑云好歹不哭了,低声说道:“既是你弟弟来了,这事儿就好办多了。”说着松开了手,上前呵斥那祁氏:“得了,在家里头做了泼妇便罢了,出门在外,便是不顾念你丈夫的脸面,也好歹想想你儿子。叫别人说起来,林松有个在地上打滚儿撒泼的亲娘,你当他以后还有脸面在衙门里头行走吗?”
所谓是擒贼先擒王,这话却是说的诛心了,祁氏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林松,虽是还心中愤恨不止,好歹是不再哭喊了。
容氏便看向了萧明山和孔辙,见他们二人面露愤然痛恨,叹了叹气,说道;“还请两位把我这弟妹的胳膊给接了回去。有事情,咱们待会儿再说。”
虽是萧明山此时此刻将林家恨得要死,可面前这位太太,却是他亲眼看见的,是护着她姐姐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萧明山饶是脸色难看,却还是拱了拱手,说道:“就依太太之言。”说完就看向了孔辙。
孔辙自然满心不甘愿,可此时此刻,自然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冷着脸蹲在了祁氏跟前,眼珠子好似藏了冰渣一般,阴恻恻地朝着祁氏笑了下,把个祁氏看得头皮发毛,身上汗毛直立的时候,忽的伸出手去,“咔嚓”一声把胳膊接了过去。
祁氏正是心里瘆得慌,胳膊上猛地一疼,她忍不住就扯了嗓子嚎了起来。被孔辙冷冷笑了两声,低声骂道:“该死的老虔婆!”
祁氏还不曾被人当着面这么肆无忌惮的骂过,脸皮子登时气得涨红,额角青筋直蹦,脱口便骂道:“贼小子——”却被孔辙忽的掉转过来的脸,唬得尖叫一声就转过身扎进了还在地上躺着的,林二老爷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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