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番外之因果相循(宗承番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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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承眼看着眼前一众兵丁即将踏平自家的稻田,怒火冲顶,欲冲上去阻拦,但身后的孔氏死死按着他,他到底不过一个七岁稚童,气力不逮,无法挣脱。

孔氏见儿子挣揣得厉害,咬牙低斥道:“你纵冲上去又能如何?那些差大爷一刀就能劈死你!”

宗承忽地一顿。

阿母说得没错,他纵然冲上去又能如何呢,他打不过他们,也不过是个民庶出身的平头百姓,上去只能送死。

年幼的宗承逐渐安静下来,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那群骄横跋扈的官兵。

半月前,他们忽然得知,徽州府要大力推行杨遂的变稻为茶策略。此策一出,大批茶商开始借机大肆圈田,宗家因着他父亲多年行商,也积攒了百亩良田的家底,但如今却是全部被低价强征。官差蜂拥而至,一夕之间,将他家的田地踏了个干净。

官差纵马呼喝,所过之处,秧苗尽折。

这跟土匪有何分别!

宗承眼睁睁看着父亲积攒多年的产业被践踏、被掠夺,自己却无能为力,愤恨之下,双目赤红。

宗家原本尚算富足,但经此一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以为父亲母亲会怨怒,但他父亲只是长叹一声,说民不与官斗,何况这是上头的政令,他们也违抗不了。

他母亲与他父亲态度大致相似,甚至还说别家也是如此,也不独独是他家,别家家底差点的,被强征了田地之后几乎断炊,他家好歹还能支撑,等回头再攒些银钱,还能再把日子过起来。

他们竟然一致认为,这种遭际是正常的,竟然觉得还能吃饱饭就应当满足。

非止他父母,四周邻里也都作此想。

为何会这样?他们难道不觉得不公?他年岁小,不明白杨遂为何要这样做,但他不认为杨遂是内阁首辅就可以置万千生民死活于不顾,恣意妄为。

他们是寻常百姓,就活该被欺凌么?不是说民为贵,社稷次之么?民都在社稷之上了,为何还如此卑贱?

宗承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异类,他的想法与他父母、与周遭邻里的都不同,他找不到与他所见略同的知音。他与那些跟他年纪相仿的孩童说起他的想法时,他们都拿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他,甚至有人说要揭发他说官老爷们的坏话。

宗承觉得,不是他疯了就是他们疯了。

父亲又东拼西借,凑了些本钱,重新出外谋生糊口。但父亲的生意做得并不顺遂,有时好容易赚得几两银子,遇上半道冒出的土匪山贼,便会被扫荡个干净。

母亲时常为着几个铜板发愁,就连买块豆腐、买根香烛也要绕出三两条街,就为了省下一两文钱。家中饭桌上也许久不见荤腥,他跟他大哥都生得干瘦,但他们兄弟两个体谅爹娘的艰难,从未抱怨过。

父亲奔忙劳碌,还要供养他们兄弟两个读书,负担过重,他兄长便主动放弃,转而去给父亲打下手。

虽然他兄长一直说放弃念书不过是因为觉着自家没这个天赋,也的确不爱念书,但他总觉得兄长其实是将读书的机会留给了他,因此总是心存愧怍。

他觉得他欠了他兄长一桩极大的恩情,暗暗决定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偿。

后来倭寇来犯,搅得沿海民不聊生,那些属官乡绅却借机发财,引得倭患愈甚。

因为地方官的懦弱怯战,倭寇一路杀掠,歙县几乎沦陷。

宗承彼时已是个半大少年,然而他懂得越多,就越是失望。

他对于朝廷失望之极。杨遂那样尸位素餐的奸佞,皇帝居然迟迟不罢免。上梁不正下梁歪,地方官平日里只顾捞钱,临到保境安民时,却是听闻倭寇来袭,跑得比灾民都快。

他看不到希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去做什么。他不想入朝为官,也不认为自己一个全无奥援的白身能在官场上有出头之日。他也不想如他父亲一样出外四处行商,他看得太多了,他父亲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到头来也还是要为着温饱疲于奔命。他对于自己的前路十分迷惘。

就在此时,官府抓壮丁入伍,差役挨家挨户撞门。他们都知道地方官贪腐成风,水师也是长年孱弱无力,上头没几个能打仗、会打仗的将领,这种境况下,上阵就是送死,因此极力阻挠。

差役与百姓相持不下,闹闹穰穰。争执之中,素来与他不对付的赵家老三失手杀死一名官差,却声称人是他杀的。

赵三当时站得与他极近,又言之凿凿,他虽极力申辩,但却无法自证清白。

因为周遭邻里显然更相信赵三,赵三指控一出,三街六巷的街坊一窝蜂赶来围观,并纷纷用那种惊惧厌恶的目光看他,仿佛已经认定他就是杀人凶手。

他知道他们为何不相信他而下意识地选择相信赵三。因为他在他们眼里是个怪人,自小就是。他们认为他天生叛逆,又憎恶官府,根本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他这等人,杀死个把官差也不足为怪。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宗承身处其中,只觉自己似乎置身漩涡之中,周遭那此伏彼起的讥言冷语,那锋锐如刀的鄙薄眼神,都是暴风巨浪,都是雨雪冰霜,而他不过是一叶扁舟,在风雨飘摇之中,被不断撕扯,不断摧折。

他再三申明自己是被栽赃的,人不是他杀的,但没有人信他。

他父母赶来时,他以为终于寻到了依傍,谁知他们听罢前因后果,也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

他虽然只有十多岁,但观人辞色细致入微,一眼就能看出,他爹娘不信他。

真可笑,他爹娘居然也不信他。

他的心忽然跌到了谷底。他觉得他似乎不适合在这里待着,他与这里、与这里的人都格格不入。

因着赵三的指控与周围邻人对他性情的品评,差役也选择相信赵三,打算将他押送到县衙鞫审。

他趁乱逃了。

他在荒山野林里游荡了两日,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只有背井离乡,才能讨得活命。他认为即便他老老实实地去见官,也不能洗刷冤屈,因为他不相信官府里有什么好东西。

那些官吏根本不把百姓当人看,一心只知钻营,岂会理会他这无权无势的小民的死活?何况此事本也不好查证,他几乎能预见到,届时那端坐大堂的官老爷会如何偏听偏信,为图省事直接给他扣个杀人凶犯的名头,然后捡个日子,将他处决了事。

他不能做那砧板上的鱼肉。

但在流亡之前,他要先回一趟家。

不出所料,他爹娘让他去官府将事情澄清。他只是沉默以对。后半夜的时候,他拿了些衣物细软并些出外必备的零碎物件,离家出走。

他从前时常听父亲说起外面如何如何精彩,他起先以为自己心思活络、头脑灵光,能很快站稳脚跟,但不多久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外面的天地确实广阔,但远远不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样好混。他身上的银钱很快便花销干净,断粮之后,他几乎是靠着乞讨活下来的。

后来他去码头上做过苦力,也去一些小铺子里当过伙计,但都长久不了,因为他过于敏感,总觉得官府已经发了通缉他的布告,只要周围人有丁点异动,他就要换地方。

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再后来,一个偶然的契机之下,他入伙海寇。

他心中也并非没有负疚感,但他认为他自小生长的故乡抛弃了他,故国也抛弃了他,他是个无国无家的人。

亦且,那些乡绅可以一面做着卖国的勾当一面过着人上人的光鲜日子,他为何就要老实本分地给他们当牛做马?何况,他不认为自己这是卖国。

他这些年四处漂泊,对于朝廷的政令与沿海的状况有了益发深入的了解,他觉得朝廷的海禁策略是十分欠妥的。或许海禁在太-祖朝是英明的决断,但时过境迁,如今显然已经与滨海的状况方枘圆凿,难以相容。

他认为远洋海贸应当是合法的,这是他最大也是最主要的心理安慰。

初初入伙时,他处境凄惨,过得比铺子里的学徒更要受气。然而他坚信自己能爬上去,他也必须爬上去。

他从前所受每一桩苦难,几乎都在不断提醒他一件事,那就是强者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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