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夏雨,还刮起了风,一阵阵惊雷轰鸣而过,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劈开一道道银亮裂痕。
任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跟着父兄回了家,见文旌果然早就回来了,一身清爽深衣,举着书册正闲庭信步,悠闲得好像从未外出过一样。
父亲没有生疑,但好像已十分疲累,晚饭没用,就独自回房歇息去了。
任遥想起白天的事,心底还残存着几分愤懑难消,在前厅用完了饭,冷着脸瞥了文旌一眼,推开碗筷自己走了。
任瑾一脸纳罕地凑到文旌跟前:“怎么了?闹别扭了?”
文旌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你怎么跟大哥说话呢?我这不是关心你们嘛。”
文旌讥诮道:“你的眼睛要是没这么亮,看热闹的心思没这么明显,我还相信你是在关心我们。”
被戳穿的任瑾尴尬且心虚地缩回脑袋,轻咳了几声,道:“你们这小夫妻整天蜜里调油似得,偶尔闹些别扭也实属正常,这叫闺中情趣,大哥懂。”
文旌推开碗,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任瑾,不屑道:“你一个没成亲的老男人,还懂什么叫闺中情趣?”说完,极其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留下僵硬呆滞的任瑾独自坐在饭桌前,只觉心窝处冷不防连中了好几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在一旁偷笑的曾曦,不可置信道:“他在讽刺我?南弦竟然在讽刺我?我一个单身汉天天看着自己弟弟妹妹在眼皮底下打情骂俏,我已经很艰难了,他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地对待我?”
曾曦捂住嘴,强忍下笑意,劝道:“大公子,您可以反击啊,您抓紧时间觅一门好婚事,娶得娇妻,日后就可以跟他们赛着恩爱了。”
任瑾捂着胸口默默想象了一番那个场景,突觉一股恶寒腾空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
怼遍天下无敌手的文旌一回了静斋,立刻由猛虎变回了小猫咪,弓起了身子,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推开卧房的门,拂开幔帐,见任遥合衣躺在榻上,脸上还蒙了一张雪缎丝帕,轻轻薄薄的丝帕上印出两瓣艳若桃夭的丹唇。
他勾唇,荡漾开一抹灿烂的笑,放轻放柔了声调,慢吟吟叫道:“阿遥……”
任遥立刻翻了个身,留给他冷冰冰的脊背。
这情况文旌在回来的路上已设想过了。任遥在茶肆里生了那么大的气,回来肯定得给他脸色看,本来嘛,这事就是他做得不对,阿遥生气也是应该,况且她当着方栩的面儿那般维护自己,想起来就窝心,因此他决定放下架子,好好哄一哄娇妻。
弯身坐到榻上,文旌开始发自肺腑又极其诚恳地剖析自我:“阿遥,我知道你生气了,你生气也是应当的,我这一次是自作主张,总觉得自己很能耐,有力挽狂澜的本事,所以一旦把事情都计划好了就去做,也不知应该与你商量。但我……”他垂敛下眉目,透出几分忧郁:“我怕你不会同意,不愿意我去涉险。”
任遥腾地从榻上坐起来,凝视着文旌,道:“我现在依然不同意,我不愿意你去涉险,你能听我的吗?”
文旌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缓缓地坚定地摇头。
“阿遥,只这一次,等这些事情结束了,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任遥抓住文旌的手,道:“南弦,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强大,你不是刀枪不入,人都是血肉之躯,有些苦有些痛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捱。”
文旌凝睇着她的眼睛,问:“阿遥,你会想你母亲吗?想起她来的时候还会难受吗?”
任遥抓他的手颤了颤,偏开头,不说话。
“今天老师对我口出恶言,其实字字句句都没有错,他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凭什么要对杀人凶手的儿子假以辞色?有些人生来就有罪,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回想起来,义父视我如亲子的十几年,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看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自己心爱的妻子就是死在我的母亲之手?他又会不会痛苦?”
任遥咬了咬牙,坚定道:“你是你,她是她,她作恶多端,可你没有,你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恶人作孽,自有天收,不该把无辜的人拖下水。”
文旌望着她又沉默了,许久,才过分沉静地摇头:“自有天收?老天太忙了,根本无暇顾及人间的恩怨,所以,这一切还是需要人来了结。”
“那这个人也不该是你!”任遥一急,声音宛如惊弦,嘶哑开来:“父亲,我还有兄长,我们都视你为家人,从来都没想着要你替我们报仇……”
“我知道。”文旌抚住任遥的背,缓缓轻拍,一下一下安抚着她,柔声道:“正是因为你们对我无所求,所以我才应当为你们做些什么。况且,也不全是为了你们,这里面还有我父汗的一条命。”
文旌腕上用力,将任遥揽入怀中,怀中温温软软的盈实仿佛可以抵消他心中掩藏已久的那份伤痛,他轻呼了一口气,道:“我真得很想当面问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
初夏之季,京中局势也如这时节一般,变得慵懒缓和下来。
原先闹得沸沸扬扬的延龄太子与殷如眉一案,因为证人暴毙而暂且被搁置,刑部最该舒了一口气,毕竟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甩出去,官署同僚们都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而最初蓄势待发要替赵延龄讨回公道的老臣们也都无了用武之地,愤愤不平了些许日子,也渐渐没了气焰。
毕竟事情已过去这么多年,而太平日子也过得够久了,饶是有多少尖锐棱角也都磨平了。
这样的好时节,久染沉疴,缠绵病榻的国子监祭酒方栩也好了起来,他本是风雅之人,依着夏日琼枝玉叶尽绽,在府中设宴,请了南市最好的戏法师搭台子,邀一些同仁在家中观赏。
举朝皆知,方栩是未来的国丈,他的面子无人会驳,凡是拜帖发出去,再尊贵的客人都请得到。
同仁们看着台上精巧绝伦的戏法,再看看台下之景,只觉奇妙诡异不输台上。
“真是稀奇,文相竟和萧大总管有说有笑,这萧总管可是魏太后的心腹,势力眼线遍布内帷,可是咱们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文相不是最尽忠侍主了吗?怎么歪向敌方阵营了?”
“尽忠侍主?那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陛下跟文相因为延龄太子一案都翻了脸,君臣有隙再不似从前亲密,后来那关键证人又死了,谁能说得清楚是怎么回事、跟文相有没有关系,陛下能不生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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