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三两下追上来,窜到了白亦陵的肩膀上,白亦陵瞥了他一眼,柔声道:“你跑的挺高兴啊?”
陆屿狐躯一震,把头无力地搭下来,继续做生无可恋状。
白亦陵:“……”
他起初以为是盛迎小姑娘家贪玩,不知道想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也就跟着她走,结果惊讶地发现,盛迎竟然一直拉着他穿过府里的侧墙,来到了紧邻镇国公府的另外一处府邸,那里是陆茉的公主府。
当初陆茉是从宫中出嫁,但除了夫家之外,公主们在宫外理应也该还有一个自己的住处,正好当时镇国公府旁边的一座府邸还空着,皇上就赏给了陆茉作为公主府。只不过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夫妻恩爱,公主府一直闲置,后来就干脆改成了给孩子们游玩练武的园子。
白亦陵没有来过这里,跟着小侄女进门之后看到了面前的景色,倒是有些吃惊。
这个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整个园子里面所有的树上都悬挂着花形的灯笼,红彤彤的光芒从枝杈间透出来,红色的温暖与夜晚的漆黑搭配起来,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温馨。
地面上落脚柔软,原来都是铺着厚厚的花瓣,一阵风吹过,周围尽是些珠玉琳琅的声音,白亦陵转头一看,才发现两侧的树枝上还系着一串又一串的玉石,相互轻轻叩击。
他眨了眨眼睛,索性就径直沿着路向前走去,果然见到路的尽头摆着一座木樨木雕成的香案,案子上放在牌位和香炉,后面立着屏风。两侧圆月形状的石灯发出了皎洁的光亮。
白亦陵这回是真的有点茫然了,他站在原地,看看周围,又低头看看背着手站在旁边扭着身子笑的小侄女,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于是想了想,上前拿起香点燃之后,插到了香炉里面,跪下冲着盛家的牌位拜了拜。
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真正向自家的祖先行过礼,甚至连加冠去的都是谢氏宗庙。现在虽然摸不着头脑,但既然牌位都摆在这里了,拜一拜也是应当的。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乐声从不远处传来,却是丝竹琴鼓俱全,仿佛是多人合奏出来的。白亦陵还跪在地上,循着乐声看去,竟发现一支闪着火光的队伍正踏着落花,渐渐向他这边的方向而来。
鼓声三下,一个年轻男子朗声念道:
“天高气肃,清风洒洒,今夕团圆。从此以后,身长健,好精神,人间天上,无忧无惧,日日开怀。”
白亦陵听出那是大哥盛铎的声音,随着他吟诵过后,低沉悠扬的歌声陡然而起,调子恢弘肃穆,却又带着哀伤与思念,一唱三叹:
“其酒其酒,春阳如昨日,向晚登高楼。一别至亲廿载久,吾已垂垂老,稚子非年幼。
亭柳亭柳,朝亦有所思,暮亦不长有。怜儿音信全无个,梦中见胞弟,相看泪先流。”
白亦陵整个人已愣住。
唱歌的人,奏乐的人,都已经踏着节奏来到了他的面前。那是一队穿着各色彩衣的讴者,有人怀里抱着各种演出的乐器,其余的人手中则捧着外罩纱网的小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明亮的彩色河流,炫人眼目,叠沓而来。
但让人最为惊讶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打头捧着灯歌唱的,竟然是他所有的家人。
连原本站在白亦陵身边的盛迎都迅速地跑了过去,高高举起两只小手,让她的娘亲也将一盏灯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手上。
鼓点声声,笛音清亮,吟哦又起:
“祝酒祝酒,香来碧满园,筵开来锦绣。重逢幸得遗珠玉,愿君长喜乐,命比乾坤久。
福寿福寿,裁云作仙衣,月华奉君手。我家有子应秀色,盼尔永安宁,百事不言愁。”
“愿君长喜乐,命比乾坤久。
盼尔永安宁,百事……不言愁!”
歌声反复低徊,代表着亲人们美好的祝愿,代表着多年以来不放弃的寻找,代表着生命中的某种无法割舍。人们一一将手中的灯盏挂在枝杈上,一时间仿佛漫天星斗坠落凡间。
白亦陵怔怔地看着,衣角忽然被人踩了一下,连陆屿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魔术似的叼起了一盏灯,动作灵活地爬上了大树最高的一枝梢头,挂了上去。
星光迷离,灯火闪烁,盛冕走到白亦陵的面前,白亦陵依旧跪在地上,仰头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
盛冕的眼睛潮湿了,却冲他笑了笑,轻轻取下白亦陵的发冠,用一支木簪将他的头发重新束了起来,把手放在白亦陵的额头上,低声说道:
“以介眉寿,永言保之。盛氏公考,绥以多福。”
白亦陵仰头看着盛冕,盛冕亦微笑着回视于他,父子两人的目光穿越二十年的光阴在花香与灯影之中相遇,白亦陵深吸了一口气。
他腰杆挺得笔直,缓慢而郑重地抬起双手,一直高举过头顶,然后以一种绝对无可挑剔的优雅之姿深深拜下,额头触到了地面上的落花。
周围一片安静,站在一旁的陆茉猝然侧身,抬袖不动声色地抹去了眼角的一丝湿意。
白亦陵闭目,睁眼,双手平举,重新抬起头来,脸上已经带了笑意。
盛冕也笑了,弯下腰,双手握住他的手臂,将白亦陵从地上扶起来,他的力道顺着双方接触的地方传来,遍布全身,化为一股无限昂扬的力量。
盛冕拍掉了白亦陵身上的花瓣,温和道:“我们一直想给你补一个加冠礼,但如果再次宴请宾客,兴师动众,难免会让人指点议论,咱们这个,只是在咱们家里的。”
还有一个原因他没说,那就是,无论盛家把加冠礼举行的多么规模宏大,那终归也落后了谢家一步,未免遗憾。所以他们没有重复死板的礼节,而是采取了这种方式。
盛知大声问道:“所以现在结束了吗?小弟算是大人了!”
他一边说一边拽着侄子侄女带头鼓掌欢呼起来,盛源和盛迎两个孩子被叔叔的兴奋传染,开始兴奋地乱叫。盛知冲到白亦陵面前,一把将他抱起来转了个圈,然后又按倒在柔软的地面上,大叫道:“这么好的地方,结束了就一起玩啊!”
他简直是个人来疯,白亦陵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已经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他用手肘支起上身半坐着,吼道:“二哥!”
盛知笑道:“怎么着?”
说完这句话,冷不防盛冕在后面飞起一脚,将他踢的趴在了地上,白亦陵一把按住,抓起花瓣就往盛知的领子里面塞,笑嘲道:“我本来想说,爹要踹你呢!”
小狐狸见状,立刻跑过来,踩在盛知的背上,用爪子刨起花瓣往他脑袋上面浇,同时讨好地冲白亦陵摇尾巴。
盛季挽起袖子,冲过去扯着盛知的胳膊把他从白亦陵的手底下拖出来,结果被狐狸甩了一脸花瓣,其他人纷纷大笑,也加入了战团。
陆茉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温暖,站在树下看着她的儿女们胡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盛冕慢悠悠地踱过去,将一朵小花别在了她的鬓边。
白亦陵从来没有和这样的一大家子人共同居住的经历,本来以为自己会不习惯,但盛家的气氛轻松活泼,又个个对他百依百顺,白亦陵住了几天,很快就察觉出来了有家人照顾的好处。
大概唯一觉得抓心挠肝的就是只能以狐狸外形出现在这里的陆屿了。
有天傍晚白亦陵下衙,狐狸就来北巡检司的门口接他,两人刚刚进了院子,正好撞见盛栎带着人从里面快步走出来,神色好像还有点惊慌。
虽然那惊慌的样子不大明显,但以白亦陵的眼力还是立刻察觉到了。他这几天本来就有话想跟盛栎说,只是一直斟酌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现在碰见了,只是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招呼,含笑道:“二姐,你来找我吗?”
盛栎勉强一笑道:“是啊,我做了点点心,给你送过来。你回去尝尝,还热着呢。”
白亦陵道:“谢谢二姐。”
盛栎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从他身边向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转过身来,恰好这个时候,白亦陵也叫了一声“二姐”。
两人一个转头一个抬眼,相互对视着,都有些意外。此时已经将近夏末,繁花由盛转衰,只消风一过,就簌簌地下坠,白亦陵一身青衣,长身玉立,站在这满天飞花当中,竟是让人刹那失神。
盛栎心擂如鼓,又迟迟疑疑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小弟,你今天见过淮王殿下了吗?”
她神色怅惘,脸颊又有些泛红,再问出来这个问题,实在有点让人误会,白亦陵下意识地看了看地上满脸无辜的小狐狸,说道:“没有啊。”
盛栎的下一句话却出乎他的意料:“那你千万别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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