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探魏鸾的下落并非易事。
因长公主这招来得突然,京城内外皆无防备,目下除了卢珣所说的,再无旁的线索。从京城到肃州,官道小路无数,对方伪装身份潜藏行踪,谁都不知道会走哪条。且如今战事吃紧,玄镜司那点人手分派到各处刺探消息已是捉襟见肘,能调动的并不多。
想要如从前般密布细网,盘查要道,在找到行踪后迅速拦路救人,希望实在渺茫。目下能做的,唯有揣摩章家捉到魏鸾后的打算,在可能的几处布置眼线,探明去向后设法救出——若是能抢在魏鸾落到章孝温手里之前,自是更稳妥。
好在卢珣和染冬日夜兼程地快马赶来,终归能比章家的脚程快,足够盛煜调兵遣将。
等人手派出,就只能静候消息。
盛煜有些焦灼。
奉命出征北上之时,他心里其实极为镇定从容。毕竟数年筹谋、步步为营,虽说肃州尽是章氏养出的悍将死忠,但凭着玄镜司在内刺探消息、设法策反敌将,郑王和常元楷等人在外领兵冲杀,攻夺城池,即使艰难胶着,最终定也能取胜。
区别只在时日早晚,牺牲多寡。
战事之中,丧命流血在所难免,他只能尽力铲平阻碍,令朝廷军队少些伤亡。
这些他早已在心里有过准备。
谁知道长公主昏聩糊涂,竟会来这么一出?
魏鸾一介闺中弱质,自幼娇生惯养,连刀剑都没摸过,落到章孝温那恶贼手中,群狼环伺孤立无援,哪里是对手?更何况,她于他而言是心头至宝,不舍得伤损半分,但于永穆帝、于朝堂而言,不过是个寻常臣妇,不可能为她而举兵冒进。
——永穆帝给的密旨中,特地叮嘱过他要顾全大局,足见其态度。
盛煜唯有竭力按捺。
昼夜被拉长,近乎度日如年。
有公事在身时盛煜还无暇多想,每每夜深得空,万籁俱寂,想到魏鸾身在敌营,不知会受何等苦楚,心中便如被沸油煎熬,坐卧不宁,恨不能此刻便丢下差事,前去营救。如此熬了两三日,终于盼来了消息——
“少夫人被送去了凉城。先前章家一直扮作商人掩藏行踪,少夫人和章念桐都被装在货箱里,藏得极为隐蔽,也没法察觉。到了丰城后,虽没放出少夫人,章念桐却露面了。只是章家派了几百骑兵护卫,兄弟们无从下手,跟了盯了两日,趁夜潜进去,货箱里果然有少夫人。只是对方重兵护卫,前后又都是章家地盘,没敢打草惊蛇。”
卢璘拱手禀报,不敢多看盛煜。
长案后,盛煜的脸色阴沉如腊月寒冰。
秋末的北地早已是百草凋尽,到了夜晚,刺骨冰寒的风从每一处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渗入骨髓的寒凉。盛煜身上是玄色的劲装,紧拧的眉峰下双目寒如深潭,盯着舆图上凉城的位置,紧捏的骨节几乎泛白。
好半天,他才抬手,骨节扣在舆图上。
“得去凉城救人。”盛煜抬起眼睛,目光迅速扫过卢珣兄弟和染冬,最终落在赵峻身上,“我带他们三个和曲园来的人手去,玄镜司的事暂时交给你。战事正紧,每道消息都关乎人命,不可掉以轻心。”
“属下自会尽心竭力。”赵峻抱拳,欲言又止。
盛煜轻抬下巴,示意他不必顾虑。
赵峻深深吸了口气。
他虽只是副统领之职,其实比盛煜年长许多,进玄镜司的年头也更长,在盛煜历练时还曾是他的上峰。后来盛煜崭露头角,许多事便是两人携手去办,出生入死的交情,不比卢珣兄弟逊色。也因此,即使众人皆畏惧盛煜的威冷,他却也偶尔玩笑,公事上直言不讳。
但此刻,看着盛煜那分明是要去杀人的神情,赵峻还是有一瞬犹豫。
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他踏前半步,将手指着舆图道:“凉城是肃州腹地,又是章孝温的老巢,防守极为严密,想飞只苍蝇进去都难,兄弟们数次无功而返,还折损了不少。且凉城周围的百余里城池都还在章氏手里,极易被包抄。这地方是龙潭虎穴,去了九死一生。”
赵峻迅速点了周遭几处城池,神色冷肃。
盛煜颔首,“我知道。”
“恕属下多嘴,先前卢珣来报信时也传过皇上的口谕,让统领务必谨慎行事,切勿轻率冒进。章氏既有意拿少夫人要挟,只要统领按兵不动,他们为达目的,总须将少夫人带到阵前。届时再设法营救,咱们有人手又离得近,既可救少夫人脱险,也不必孤身入虎穴。只不过——”
他顿了一下,避开盛煜的目光。
盛煜面无表情地道:“只不过那样,她就得多吃些苦头。章氏对我恨之入骨,若威胁不能奏效,定会将账都算到她头上。她须在敌营熬着,熬到章氏没了耐心,将她推到阵前。”
这些话正是赵峻想说的。
他垂头没看盛煜,只低声道:“若论得失胜算,以静制动是最好的法子。仗虽是郑王爷和常李两位将军在打,路却是咱们开的,统领有重任在肩,且深得皇上器重,不宜轻率冒进,孤身犯险。属下知道这话统领不爱听,但事已至此,静候时机强于贸然犯险。”
按玄镜司从前的行事,总会将大局置于女人的安危之上,以盛煜惯常沉稳冷静的行事,孰优孰劣也十分明显——十数年磨砺后,他早就有了这样的城府和耐心。
这道理,在场除了染冬,其实都明白。
盛煜没说话,目沉如渊,片刻后拍了拍赵峻肩膀。
“我知道优劣轻重,但我必须去凉城。”他的声音极为笃定。
两军交战拉锯,为了大局计,他可以吃苦、隐忍,便是施苦肉计也不在话下。乃至玄镜司的众人都是如此,一时的苦楚折磨,咬咬牙就过去了,为了决胜之时,谁都扛得住。但魏鸾却不同,她和他们孑然不同。
她不该被牵扯进战局,更不该无端受苦。
她刚生完孩子,身体都尚未痊愈,从京城到肃州数百里的颠簸折磨本就难熬,若在章孝温手里多耽搁,谁知道会受怎样的苦楚?事关魏鸾,盛煜做不到权衡利弊,做不到坐视不理,他只想尽快将她救回怀里。
旁的一切,都在其次。
屋中片刻沉默,赵峻瞧见他神情里的坚决,终是没再多说,退后两步让开。
盛煜遂取了先前探到的凉城舆图,招呼卢珣兄弟俩过来,商议可能混入凉城的法子。旁边赵峻沉默站着,目光在两副舆图间逡巡,拧眉思索,好半天后忽然开口道:“救人脱险并非易事,无论如何都会打草惊蛇,既然定要赴险,不如咱们干票大的!”
这话一出口,对面几人齐刷刷看过来。
赵峻摸了摸耳朵,“说出来是有些狂妄。但凉城是章孝温的老巢,统领若想潜入其中救出少夫人,定得到章孝温眼皮子底下行事。若真能做到,何不再费些力气,顺便取了那老贼的狗命?擒贼擒王,章孝温若倒了,敌军的根基就得塌掉大半。咱们就算冒险拼命,也值得!”
盛煜沉默着瞥了眼卢璘。
他不是没想过这法子。
但真想刺杀章孝温又谈何容易?城池府邸皆守卫森严,周遭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便连玄镜司也须忌惮三分。就像章氏欲对永穆帝动手,若非永穆帝有意放任,让逆贼顺利走到麟德殿,在章氏混进宫门之前,怕是早就被禁军和玄镜司给除了。
易地而处,亦同此理。
虽说行刺并非绝无可能,但那无异于单枪匹马深入敌腹,于万军之中斩将夺帅,与永穆帝先前议定的稳妥之策相悖。是以这念头冒出来后,盛煜很快就压了下去,只考虑如何营救魏鸾。但内心里,对这种出奇制胜、速战速决的招数,多少时有些动摇的。
男人神情冷肃,手指轻轻扣着舆图。
好半晌,他才抬眉,“若想动章孝温,还须有一人随我们同去。”
“谁?”赵峻看出转机,目光一亮。
盛煜的手指落向近处的一座城池,道:“魏知非。”
……
“魏知非早已叛变,成了朝廷的走狗,吃里扒外的小畜生,你何必再顾念从前那点交情!仗打到这份上,他带着郑王步步紧逼,盛煜那狗贼又不安分,四处刺探设伏,总得设法牵制。往后少在我跟前提从前的事,他是敌将,不是你表弟!”
凉城的都督府,章孝温面笼愠怒,怒瞪着儿子。
章维被斥,垂首没再多言。
章孝温不满地瞪了眼儿子,又看向门外,“她们还没到?”
“将军刚才回来时,属下就派人去了,很快就会带过来,将军稍安勿躁。”门外值守的小将听见熟悉的争执,头都没敢抬——自打两军交锋,魏知非投入郑王麾下,凭着知己知彼的优势夺了数座城池后,章孝温每日便能把他咒骂八百遍,章维偶尔劝解,也会连带受斥。
而此刻,屋里的父子俩果然陷入沉默。
好在院外很快传来了动静,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里,章念桐的身影率先踏入院门。
自去岁章太后薨逝,至今将近一年,新安长公主将她关在长春观里,肆意欺压折辱,到如今怒气尽数发泄出去,便如丢弃丧家之犬般,将她扔回到章家手里。而章念桐苦熬了整年,早已是形销骨立,脸颊身上多有伤痕,半点都不见昔日尊荣的太子妃模样。
便是气度举止,也不复往日的城府与从容。
她快步进屋,瞧见熟悉的面孔,眼泪便滚滚流了出来。昔日荣华皆成云烟,镇国公阖府俱亡,她沦为阶下囚受尽折磨,种种悲酸涌上心头,她竭力克制着行礼道:“念桐拜见叔父……”话未说完,喉头已是哽咽,险些放声大哭。
章孝温不惯应付这种场面,朝章维递个眼色。
章维遂上前将堂姐扶起,请她入座。
而后,父子俩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在了魏鸾身上。
许久没回京城,昔日袅娜娇丽的少女已成了曲园的少夫人,稚气天真褪尽,倒添了从容镇定的气度。她身上穿得颇为寒碜,被装在货箱里颠簸了一路,那身衣裳也没洗,瞧着脏兮兮的。唯有那张脸仍明艳姣美,即使脸色憔悴,眼波顾盼间亦有过人的风姿。
尴尬的照面,她屈膝为礼,低声道:“舅舅、表哥。”
章孝温从鼻孔里冷哼。
旁边章维若有似无地应了声。
他对魏家的感情极为复杂。血脉牵系的亲戚情分自不必说,他跟魏知非年纪相若,幼时一道读书习艺,纵马弯弓,少年从军后,也是一道从最底下的兵士做起,无论是做斥候刺探消息,还是在先锋营里冲杀迎敌,都配合得极为默契,甚至比亲兄弟还牢靠。
章太后薨逝后,魏知非还数次暗中递信于他,劝他认清大势,切勿以卵击石。
奈何这事由不得章维做主。
他并非章孝温的长子,在父亲跟前说话的分量也有限,试着劝说了几次,皆被父兄劈头盖脸斥责了一通,说章氏已无路可走,唯有拼死一搏。章维也明白,这些年章氏仗着军权和后宫肆无忌惮,几乎成划地而治之势,早就成了永穆帝眼中最锋锐的刺。
即使章家归降,也不过是步镇国公后尘。
外戚做到这份上,往前尚有活路可觅,往后却是粉身碎骨的深渊,没半分退路。
他不可能背弃家族,更没有力挽狂澜扭转局面的本事,唯有与父兄同行。
而对魏知非,于公,两人身处势不两立的敌军阵营,到最后拔剑相向亦在所难免,但于私,两人却有深厚的生死之交,更欣赏彼此的才能。以至于此刻瞧见魏鸾,章维最先想到的也不是她曲园少夫人的身份,而是魏知非的妹妹,他的表妹。
但相隔千里,她怎会出现在此处?
章维不由看向父亲,欲问缘故。
而章孝温的目光则仍落在魏鸾身上,迅速打量过后,瞥见儿子疑惑的神情,随口道:“昨日我说周月柔送了份厚礼,便是说她。盛煜跟魏知非咄咄逼人,却不想后院失了火,有这么个人质在手,倒是天赐良机。”
周月柔是新安长公主的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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