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报到麟德殿,永穆帝闻讯皱眉。
他比长公主年长近二十岁,且储君肩负重任,偶尔去后宫也是拜见母后,跟这位养在偏僻宫殿的妹妹并无多少旧交。不过那位毕竟是先帝的亲骨肉,在章太后的铁腕下,能活下来的子嗣并不多,先帝临终时传了帝位,也将这幼女托付给了他。
永穆帝也知道先帝的牵挂。
换了是他,若有朝一日出了岔子,也会放心不下无人照拂的周骊音。
他曾在先帝临终时郑重许诺,定会尽力护着妹妹,令她往后少受苦楚。为免章太后心血来潮寻衅欺压,还特地将长春观给她清修,以尽长兄之责。如今长公主忽然卧病,还重到水米不进的地步,终究令人担忧。
遂召了观中贴身服侍之人,细问缘由。
这一问,才知盛煜当日拿了那么个东西,吓得长公主魂不附体,三魂六魄都快没了。
永穆帝头疼地皱眉。
等侍女离去,便命人将盛煜召至御前,细问缘由。
盛煜也不曾隐瞒,将长公主蓄意笼络魏清澜,指使她在夫妻间挑拨离间,未能成事后,又在敬国公府人送给魏鸾的鹿茸中掺毒,意图谋害魏鸾性命的事情尽数禀明。为免永穆帝疑虑,就连红竹如何招供,如何寻到毒物等细节都说得明明白白。
永穆帝听罢,愣了好半晌。
“她谋害魏鸾?”这理由着实荒唐。
盛煜却笃定道:“确实是她在背后主使。”
“怎么可能。”永穆帝再怎么运筹帷幄,也难以想象身份尊贵的妹妹会朝曲园里那个小姑娘下手,还是离间夫妻、暗中下毒这种手段。思来想去,两人间唯一的过节只有章家,遂迟疑道:“就因魏鸾是章家的外孙女?”
盛煜杵在御前,一时间没说话。
理由有些难以启齿。
永穆帝却着急了,沉目道:“她是朕的妹妹,当朝长公主。下毒害人确实该罚,但也得查明缘由,脉络清晰方可。此事非同小可,你得跟朕交代清楚!”
“长公主……”盛煜顿了下,僵硬道:“她看上了微臣。”
向来雷厉风行、端稳威冷的男人,难得的流露尴尬。
永穆帝却已顾不得这些。
他愣愣的看着盛煜,脸上一副仿佛被雷劈了的表情,嘴巴微张,好半天才道:“她、她……”结巴了两下也没能说出完整的话,只将面前的茶杯抓起,狠狠灌了两口,“荒唐!当真是荒唐!荒谬至极!”
说话之间,坐不住地起身,在御案前踱步。
他知道长公主心气高,当初那位驸马去世后,便一直没挑中合眼缘的,数年都没招驸马。也知道长春观虽是道观,里头其实并不清净,长公主一茬茬的雅会办出去,邀了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齐聚,京城里早就传开了。
那等雅会究竟何用,永穆帝心知肚明。
因念她自幼孤苦,便未理会,甚至盼着能有个才俊入眼,好令长公主终身有托。
结果,长公主竟然看上了盛煜?
论年岁,盛煜与她差了四岁,若要论婚嫁倒也不算大碍。但盛煜早已娶妻,魏鸾的年岁仅有长公主的一半,这二女争夫的戏码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长公主是什么身份,盛煜又是什么身份!
简直胡闹!
永穆帝只觉胸腔里一口气闷着似的,忍不住又灌了两口茶。
氛围忽然有点尴尬。
盛煜沉默而立,轮廓冷硬,永穆帝晃了半天后,既已明白长公主如此行事背后的情由,也没再追问。许久的安静后,他清了清喉咙,再度开口,“既是如此,蓄意谋害臣妇,确实是她不对。重病一场也不冤枉,其余的你随意处置。不过朕听闻,你曾威胁长公主,说有人敢动魏鸾你就杀她,王公贵戚概莫能外,此话当真?”
话锋微转,忽然又提到了魏鸾。
盛煜抬目看向上首,便见皇帝须发花白,那双眼里却不无审视。
他颔首道:“当真。”
极为笃定的语气,几乎是不假思索。
永穆帝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是朕呢?”
“她是臣的妻子,并未犯错,皇上不会动她。”
“你知道朕的意思!”永穆帝没跟他绕弯子,低声肃然道:“二十多年的心血,你和朕都不容易,如今只消除了定国公,朕与先帝就能瞑目。玄镜司的事朕放心交给了你,白兰的事算是提早历练,朝堂之上,凭着中书侍郎的位子也足以立起威信,朕的器重与期望,你应该明白!”
“微臣惶恐。”
“啪”的一声,永穆帝拍在御案上,将声音压得极低,“别跟朕装糊涂!太子早就废了,德行也配不上这天下,梁王就算没长歪,能耐也有限。江山社稷非同小可,朕这么多年忍辱负重,才有今日国库充盈,失地收复,后继之君务必行事稳妥,公事为重!”
暗沉的金砖上,盛煜脊背微绷。
从毫无芥蒂的信任,到生杀大权的托付,有些话永穆帝虽未明说,他也猜得出来。只是有朝一日真的听皇帝说出这番话,内心里仍有惊涛骇浪涌起,令他心神剧震。
不过多年历练使然,面上仍如沉渊平静。
永穆帝看着他,有些无奈,有些恼怒,“当日你求娶魏鸾,说是为破除心魔,朕念你向来持重,并未阻挠。就在这麟德殿,就在你如今站的这金砖上,记得吗!”他伸手狠狠往地上指了指,憋了许久的怒气随之吐出,“后来呢,你在北苑殴打太子,闯到东宫肆意行凶,如今还枉顾法度,恐吓长公主!”
“即便长公主有过,也该宗室论罪,按律处置,怎就轮到你去说杀伐的话。”
“三番四次,都是为了魏鸾!”
“这是因私废公,全无平日的镇定稳重!你既与魏鸾投缘,朕并不会故意阻拦,该给她的荣宠一样都不会少。但站在这位置,你也该清楚,朝堂跟前私情总须靠后,万不可意气用事!这回幸亏是长公主,若是让旁人知道你如此肆无忌惮,连皇室宗亲都不放在眼里,会如何议论、如何猜想!”
殿宇深宏,唯有君臣相对。
盛煜眉头紧拧。
永穆帝甚少斥责他,更没像今日这般怒气外露,软硬兼施。盛煜也知道,按永穆帝对他的期许,费尽周折才走到今日这地步,更须步步谨慎,免得功亏一篑。然而内心里,却有另一种情绪在激荡,令他觉得不吐不快。
他于是抬头,迎着帝王的怒意说了出来。
“朝堂的事上,臣愿意忍辱负重,即使万分苦累、一路凶险,也无所谓畏惧。臣可以吃苦,可以忍受种种毁谤指摘,可以拿着性命去拼杀征伐。但是皇上——鸾鸾的事不行。她是我的妻,嫁进曲园担惊受怕是无可奈何,这种事上决不能叫她吃亏。”
“臣愿以性命危皇上效力,也愿以性命护她周全。她是臣仅剩的家人。”
这番话既是剖白,亦如宣告。
从前视魏鸾为心魔,如今却如此维护,不惜忤逆圣意,动摇唾手可得的前程。
他说魏鸾是他仅剩的家人。
永穆帝愣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盛煜却朝他拱了拱手,口称告退,不等他发话便退出了麟德殿。原本紧绷的神情,已悄然化为笃定,他握紧了拳,望向天际流云,手指触到腕间的那串佛珠——自打魏鸾求得这逢凶化吉的佛珠后,盛煜便始终带着,片刻不曾离身,仿佛她时刻都在身畔似的。
深宫威仪,有天底下最煊赫的荣华,也有天底下最阴暗的险恶。
永穆帝身在其中,未能护住一生挚爱。
他绝不会重蹈覆辙!
盛煜凝眸,指尖捏紧了佛珠,疾步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抱老婆孩子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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