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鸾觉得盛煜这两日不大对劲。
倒没像先前因周骊音而闹别扭时那样深夜不归,毕竟魏鸾怀着身孕,上回冒着夜里寒风去南朱阁找他,着实让盛煜心疼了一把。打那之后,他但凡在府里,不管多晚都会回屋来睡,若戌时还被困书房,便会遣仆妇来送个消息,让魏鸾心安。
但他来屋里时,却颇爱盯她。
对坐吃饭的时候,魏鸾不经意间抬头给他布菜,会恰好碰上盛煜落在她脸颊的目光;睡前坐着翻书时,偶尔眼睛酸累了歇息,会碰上盛煜泓邃的目光,若夜幕深浓,手里捧着的书却只翻了两三页,显然并未用心看书;便是连换衣梳妆,都能被他颇有兴致地瞧着。
譬如此刻。
今日并无早朝,盛煜只需赶在辰时末前去衙署即可,不必急着出府。
朝阳初升,洒满庭院头窗而入。
魏鸾坐在妆台前,任由抹春梳发。
她的头发保养得极好,上等绸缎似的,握在手里十分柔滑。色泽养得黑亮,披散在肩时,衬着姣白柔腻的肌肤,格外分明。眉眼尚未描画,唇上也未涂口脂,发间耳畔更无珠钗装饰,便是这样素净的脸,看着却仍婉转娇艳,愈有柔旖之态。
盛煜刚换好官服,还没戴冠帽,翘腿坐在旁边圈椅里。
借着精致铜镜里的倒影,可以看到他在看她。
不言不语,像是在赏玩美人。
魏鸾以前从没发现他还有这等兴致。
遂拿指尖挑了口脂慢涂,道:“时辰已不算早,夫君还不出门吗?听说先前不少朝臣进谏,怕夫君身兼两副重担会忙不过来。若去衙署迟了,就不怕旁人将这揣测坐实?”
“无妨,晚点出门不迟。”盛煜淡声。
魏鸾“唔”了声,没再管他,专心梳妆。
盛煜却起身走过来了,将手里端着的冠帽搁在妆台上,修长的手指伸过来,状若无意的拨弄珠盒里摆着的螺子黛,“这是画眉用的?”
那只手惯于执笔握剑,裁断生死,如今落在女儿家梳妆的粉黛上,倒是新奇。
魏鸾含笑睇他,“夫君在别处见过?”
她故意咬重“别处”二字,眼底不无揶揄,就差问是在哪位姑娘的绣闺妆台了。
盛煜听出揶揄,唇角微动。
“玄镜司入门时,最先学的就是日用之物。这些粉黛,哪个敷粉施妆好看我不清楚,但哪些胭脂粉黛里易掺毒物,我却一眼便知。像这种黛笔,若在毒液里浸上足够的时日,旁人瞧不出来,用久了却能伤损肌肤,累及双目,神不知鬼不觉。”
“咦!”魏鸾眼睫轻颤,“听着怪吓人的。”
盛煜逗她得逞,指尖挑起螺黛比划了下,“给你画眉。”
“夫君会吗?”
“试试。”盛煜淡声。
魏鸾有点怕他画毁了眉毛,要擦洗重来,不过难得这男人有闺中之兴,她也没拒绝,只叫抹春先退开。盛煜遂拿脚尖勾个椅子坐着,稍加思索,抬手便画。
她的眉眼,他其实描摹过多遍。
在勾勒两笔后便焚去的纸笺上,在他耐不住思念的深夜里,且魏鸾原就生了双远山含烟的秀眉,稍加润色便可。盛煜头回上手,竟也画得像模像样,过后退开些许端详,甚为满意地颔首,低声道:“很漂亮。在府里闲居,其实不必挽髻,披着好看。”
魏鸾笑着没理他,只管揽镜自照。
自打成了曲园的少夫人,她就只敢在内室里披散头发,或是睡前擦拭,或是房事后软软地趴在盛煜身上,由他摆弄摩挲。但凡出屋舍,总须挽髻。即便实在懒得梳,也会拿金环束着,免得叫仆妇看着不尊重。
盛煜偷藏春宫贪恋房事,当然觉得散发娇弱好看。
白日做梦的臭男人。
魏鸾心里轻哼,瞧着镜中的眉,勉强凑合能看。她也没泼凉水,只道:“夫君倒是文物全才,画眉都能手到擒来。好了,时辰不早,快去衙署。”她还要画个漂亮的妆容去祖母那里呢。
盛煜屡屡被催,只好整冠出门。
绕过屏风跨出门槛,却又忽然折身回来,淡声道:“你就没什么话同我说?”
魏鸾约莫猜得到他指什么,却抱着小火慢炖的心思,不欲太纵着他这毛病,便淡声道:“有啊。夫君才刚加官进禄,到衙署后可不能偷懒,早些处置玩公事,晚间回来还能赶上吃饭。”说着话,还嫣然而笑。
“……”盛煜无言以对。
默然出了北朱阁,甩开长腿去衙署。
……
比起曲园里养胎的岁月安稳,朝堂上最近不甚太平。
临近年关,各处衙署忙着清扫羁押的差事,等着过年,谁知肃州西边的白兰国不安分,不时侵扰边关,掳掠抢夺。肃州一带由定国公镇守,白兰也是他手里的老对头,先前夺回被占的城池时,铁骑所向,曾令其闻风丧胆。
如今没过几年,却又在边疆滋事?
永穆帝瞧着定国公那几封奏报,脸色沉黑。
出京城往北,过了宽阔的陇州,便是条狭长的通道,自甘州起至肃州、沙州、庭州、安西,如走廊般绵延。比起南边的山清水秀、温软富庶,这一带多处于塞外荒漠,不宜耕田农居。但这一带对朝堂却极为重要,因其不止能拒敌于陇州之外,还是商贸往来的要紧通道。
永穆帝父子养精蓄锐、纵容章家,便是为收回这条通道。
数年前失地收复,重兵驻守,处于走廊西侧的白兰国遭受重创,早已俯首称臣。
如今忽然滋事,恐怕是定国公生出异心,为保住手里的兵权,以战养兵。毕竟白兰虽曾俯首,到底民风彪悍,对肃州一带的商道极为觊觎,若非朝廷重兵镇守,怕是早就蠢蠢而动。边境广袤,各处主君皆有其职,为免再生动荡,要对付白兰,就只能用肃州都督麾下的兵。
而肃州的军将……
章家百年基业,不止曾随先帝征战天下,当初也是镇国公兄弟率兵收回失地,在北边军中威望极高。先前永穆帝以周令渊的性命为要挟,将庭州都督的权柄收回手里,换了心腹去镇守,狠狠换了一番血。
其中有些军将是章孝恭的死忠部下,平白剪除师出无名,留在庭州又是个祸患,但凡撺掇出个兵变,边塞重地,干系不小。永穆帝思来想去,便将那拨人调去了定国公麾下,一则对方甘与章氏为伍,能调得动,免去麻烦;再则将这些刺头尽数扔去肃州,回头收拾起来,可一锅端了。
谋划里是如此,但须时日施展。
庭州的局势尚未全然稳固,永穆帝没打算太着急动定国公,免得庭州肃州联手生出□□。
如今白兰生事,永穆帝亦不可能临阵换将。
肃州都督的麾下多半是定国公的旧属,如今又添了章孝恭的余孽,都是些刺头,朝廷放谁过去都指挥不动。那些三无不时的小股骚扰,即使是定国公蓄意挑起来的,暂时也只能交予定国公去解决。
永穆帝将这意思说与盛煜,问他如何看待。
盛煜的回答与皇帝的预料相近。
“先前太后在位,东宫未废,庭州有些人还贼心不死,左右摇摆。章孝恭留下的麻烦,怕是得开春才能收拾尽,在此之前,不宜贸然用兵,免得边塞生乱。定国公这是走投无路自掘坟墓,不过是想借白兰牵制朝廷,苟延残喘。秋后蚂蚱而已,皇上不如放他多活一阵。”
“庭州那边,开春即可?”
“最晚明年开春。”盛煜先前亲自去庭州布置,且事关紧要,每每亲自过问,十分笃定。
永穆帝颇满意地颔首,“肃州的事若交给你,如何处置?”
“釜底抽薪。”盛煜淡声。
这般打算,与永穆帝不谋而合。身在皇位殚精竭虑,万钧重的担子压在肩上,只能帝王咬牙扛着,将两鬓都熬得斑白。如今盛煜渐成栋梁,谋略手腕皆不逊能臣老将,永穆帝甚是欣慰,示意他继续说。
盛煜遂肃容拱手。
“白兰之所以为定国公所用,只是利益驱使。从奏报看,白兰没打算跟朝廷闹得太僵,故只敢骚扰而不敢陈兵。等庭州安稳,皇上自可遣人出使白兰,威逼与利诱兼而用之,据臣所知,那位国主也打算休养生息,定会休戈止战。届时皇上无需翻陈案旧账,单凭通敌叛国一条,便可令定国公万劫不复。既然师出有名,解决了外患,三路包抄,速战速决即可。”
永穆帝闻言,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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