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回响着“呼啦啦”的声音。
那是魔骑军队中战旗击打夜风的声响。
先是一个人勒着战马转了身,紧接着所有战马都掉了头。
无数双暗橙色的眼睛,鬼魅般注视着那位陌生的殿下。
战马背上的骑兵,也透过半镂空的头盔冷冷地注视着他。
很快,军队往两边退去,让开了一条通道。
一人一骑,从后方缓步走来。
魔骑的战马和制服都是灰黑色的,如火焰焚尽后扬起的沉沉飞灰。但这个人不同。
他穿着雪白的战甲,所骑的战马也是浑身雪白。穿过爆炸遗留的烟尘、飘忽不定的火光中,这一人一骑依旧一尘不染。
这些雪白的装饰,与他璀璨耀眼的银色短发相得益彰,
一旁,有人高声呼道:“北州王之子、北州贪狼将军——千风烬殿下,驾临眠花城!”
砰。
砰砰。
长街两头开始,一直往外延伸;一层层的魔族全都单膝下跪。
“——见过千风烬殿下!”
千风烬骑着雪白的马,自半空缓缓而落。他戴的头盔也是银白的,镶着金色镂空的花纹;在这头盔下,是一张年轻而精致的脸庞。
他悬停在两人前方,战马的马蹄正好比两人的头顶高出一些。
寂静之中,千风烬的目光停在了少魔君那头长而柔艳的银发上,并且多停了一会儿。
一种隐约可以称之为嫉妒的神情一闪而逝。
“你们杀了我北州的将军。”他冷冷道,“为什么?”
“为什么?”少魔君奇道,“都说了,你们碍了我的眼、坏了我的事,你莫非是个聋子听不见,还是过于愚蠢无法理解?”
高高在上的北州王之子微微红了脸,好像一朵娇艳的花。
但这不是善意的花,而是愤怒浇灌出的颜色。
他的眼神更冷,精致年轻的面容也显得更凛冽。他抬起右手,那只手正握着一柄霜色的长枪。
“妨碍军务,不敬尊上,当杀!”
千风烬周身的魔气陡然爆发!
霜色的长枪绽放出霜色的花,如冰雪燃烧出的火焰,爆裂四散而去,又将敌人重重围住。
重重的火焰正中,是少魔君无动于衷的面庞。
也不算无动于衷,因为他毕竟皱了皱眉。
但是,也仅仅是皱了皱眉。
只在这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之间,空气凝滞了。
霜色的火焰也凝滞了。
令人战栗的魔气也凝滞了——不,这并非凝滞。
而是臣服。
在更浓郁、更凝实的魔气之前,在更高等的血脉面前,所有魔族都不得不臣服。
千风烬僵硬地立在他那雪白的战马上,而他的战马甚至比他更加僵硬。
他的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伴随大颗的汗珠缓缓滴落。
“血脉压制……不,你怎么可能……我乃北州王之子……”
少魔君无视了他因激动和恐惧而语义混乱的话。
他只是皱着好看的、细而锋锐的眉毛,说:“忘了说,我也很讨厌别人在比我高的地方说话。”
话音刚落,雪白的战马就发出一声哀鸣,并从半空重重跌落在地,发出好一声闷响。
雪白的骑士也随之跌倒在地。
他试图站起,却发现肢体僵硬——刻在血脉中的恐惧在警告他,让他不得不匍匐以示臣服。
噗通。噗通噗通。
无数漆黑的战马与漆黑的魔骑,也纷纷坠下。
四周忽然更加安静,连地下城中的不安与惨痛的呻吟也低了下去。
夜风淡淡拂过,拂起少魔君玄色的衣角;上面的花纹暗红如血,在月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站在街上,面前匍匐着一匹战马和一名王族。
四周还有的战马、魔骑,还有惶惶不知来去的人们,在繁华绮丽的街道上瑟瑟而拜。
月色之下,街上一时只站立了唯二的两个人。
少魔君瞧了瞧脚边的北州王之子,又瞧了瞧四周死鱼般一动不动的人。
他露出恍然之色,有些抱歉地看了看自己的夫人,叹息道:“阿宁勿怪,我一时情急,就忘了我们原是打算低调的。”
谢蕴昭:……
什么你原来打算低调吗?你说过吗?
你跟我说是什么意思,把锅推给我吗?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魔族的血脉压制这么厉害好吗?
她心中憋了一堆话,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有好气又好笑的三个字:“知道了。”
少魔君立即绽放出欣喜温柔的笑容,含情脉脉道:“夫人真是通情达理。”
谢蕴昭也微笑:“而你是戏精附体。好了,现在你说怎么办。”
少魔君一点不恼,反而被逗得哈哈笑起来。他苍白的面容浸染着月光,肌肤镀了一层细腻的银光,让他整个人好似在发光;但奇异的是,这层光辉反而让他的笑容更显阴冷。却也还是俊美惊人。
“我想想,我想想……有了。他们不是要将地下城的人拿去填战壕?我瞧人太多,说不得要将战壕给堵了。不如将这群人杀光,将他们扔去填战壕,岂不是两全其美?”
地上的千风烬挣扎抬头,下巴上已经汇聚了好大一颗汗珠。他满面愤怒,却也难掩神色中的惊恐。他知道,他们会不会被拿去填战壕尚未可知,但眼前的这个人要杀了他们……却必然是轻而易举。
“你……”他嘴唇颤抖,冒出来尖利的一句,“你不能杀我,我父亲是北州王!”
少魔君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哦。”他好声好气,认真地说,“那我的夫人是阿宁。”
千风烬完全没反应过来。他呆呆地问:“什么?”
少魔君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的夫人是阿宁。”
“……你的夫人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有什么关系?”少魔君唇角一勾,眼中血色沉下,“所以,你是谁的儿子……又跟我杀你有什么关系?”
千风烬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看待怪物的目光看着他。
少魔君却只含笑看夫人:“阿宁你说,要不要杀了他们?”
谢蕴昭移开目光,看向千风烬。
这位北州王之子也艰难地将目光投向她。他眼中同时跳动着愤怒和恐惧,还有隐隐的乞求。
谢蕴昭看着这样的目光。
她说:“好啊。”
只有两个字,简单的两个字。
莫名地,长街却更安静了。
千风烬呆滞了一息。极度的恐惧和莫名,终于让他那颗充满混乱的头脑开始转动。
“你们不能这样做!北州不会放过你们,你们想在大战当前之际挑起内斗吗!!”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入此刻这种境地,并很快得出了结论,“如果是为了地下城的贱奴……我可以放过他们!我可以不追究你们杀死白浪军将领之事……!”
谢蕴昭不再看他。
她对少魔君说:“你要杀就快点。”
如此冷淡平静,反而让少魔君笑容微滞。
他深深地看着自己这位夫人,仿佛想凭借目光拂去她面上的伪装,再透过她那双漂亮明澈的双眼,一直看到她心中,一寸寸将每一分真实的情绪翻出再掰碎,仔仔细细地分辨清楚。
可惜即便是少魔君,也看不穿人心的全部。
想到这里,他反而不悦起来。
于是他淡淡道:“也好。”
一种无声的颤栗弥漫开来。
“——等等,殿下,千山寂殿下——等等!!”
一片匆促的紫色幽光如迷雾散开,急急拦在少魔君与千风烬之间。
这是一片由无数细如牛毛的紫色小针组成的雾雨,仓促地在千风烬身前结成一个守护的阵法。
少魔君也不急着动手。他只稍稍抬眼,斜睨去一眼。
他那莫测的神情,谢蕴昭觉得可以将之解读为:很好,来了一群可以被迁怒的。
来人似乎也解读出了这一含义,因为无论是她的面色,还是那片哀愁幽怨的紫色针雨,都一齐震颤了一下。
水红衣裙艳丽飘逸,迷离美目含情带愁,举手投足间是梦幻般的、绝对的曼妙绮丽——这是眠花城城主,奉星。
只不过此刻她匆匆而来,比苍白更苍白的面色说明了她内心的不平静,也消解了那绝对的美丽。但即便如此,当她踏着月光而来,她也与这片长街上的浮华夜色融为一体,而与那些贫穷的、肮脏的、在腥臭中呻吟不断的事物……仿佛绝缘。
她是一朵艳色惊心动魄、毫无瑕疵的花,由根部看不见的累累白骨供养而成。
“千山寂殿下!”
奉星看上去,比当日她面临少魔君的威胁时更加慌张,哪怕她在竭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她身后有部下跟随而来。显然,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且也做出了决定。
奉星盯着少魔君,决然道:“殿下,是奉星怠慢,方才惹怒殿下。千风烬殿下之事,也是因眠花城而起。眠花城愿向千山寂殿下奉上十二月花令,并上品魔晶十斤,望殿下恕罪!”
她这是之前商量好的沉金石也不要了,十二月花令也送了,还倒贴十斤上品魔晶。
上品魔晶价值极高,且向来有价无市,只在魔族的贵族之间流动。一斤上品魔晶就可以换一千斤中品魔晶,十斤就是一万斤。
如果以生活水平来比较,那么整个地下城坑蒙拐骗一年,大概能赚到十斤中品魔晶。
奉星咬着牙,显然是真准备大出血了。她也是无可奈何,因为眠花城虽然富贵,却是北州王下辖的城市;每年眠花城的税收有一半都供给了北州王。
其实,奉星之所以故意将时间往后拖延,一来是因为十二月花令确实不在她身边,二来……她也未尝不是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传承之战开启,各位有野心的候选人都在搜罗花令。奉星早几日就得到了千风烬要来眠花城的消息。
千风烬是堂堂归真境,多年来又在白浪军中历练,在整个北州也排得上名号。按奉星想来,北州王之子应当能够压过这位陌生的、不闻其名的千山寂殿下,便是输了,千风烬也不能怪到眠花城头上。
哪知……这千山寂殿下不仅实力强横超出她的预料,更是疯得超出她的预料!
谁会因为一群贱奴而先杀魔将,再杀诸侯王之子?什么被打扰了的鬼借口……分明就是为那群没有眼力、活该死了的贱奴出头!
反正,奉星是这样想的。
虽然千风烬并非北州王嫡子,但若是让他在眠花城出事……
她悄悄打了个寒颤,咬牙道:“千风烬殿下也是心急为同袍报仇,千错万错都是地下城这些贱奴的错……望千山寂殿下恕罪!”
少魔君露出一种过分刻意的惊讶之色:“阿宁,她说都是地下城贱奴的错呢。”
谢蕴昭平淡道:“若说有因才有果,她这话也不算错。”
“是么?”
少魔君含笑反问,却似乎并非为了得到答案。他又悠悠道:“花令,上品魔晶,嗯,真是大手笔。奉星城主真是亏了。”
“但是……原来我看上去,是这么缺魔晶,这么容易就被收买的人么?”
他笑意和煦,眉眼似有春水盈盈——却是飘满了鲜血的春水。
奉星等一众贵族俱是面色一紧。
有人色厉内荏道:“千山寂殿下莫要太过分!千风烬殿下好歹是北州王之子……”
啪!
奉星神色一厉,反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那人的脸上,将他打得满脸是血,又向后一个趔趄晕倒在地。
“有你和千山寂殿下说话的份吗?滚!”她声若寒霜。
少魔君瞧着这一幕,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有意思。”
他说:“阿宁。”
他的目光一转,便是柔情流露;其余魔族也不由自主跟着转了目光,有些意外地看向那雾棕色长发、容貌甜美妩媚的女性。
一时之间,谢蕴昭成了瞩目焦点。
她神情平淡地看着这个戏精:“干什么?”
少魔君柔情款款:“你怎么看?”
谢蕴昭:“用眼睛看。”
少魔君:……
他顿了顿,不过笑容却依旧深情缱绻,足可上戏台演一出大戏。他柔声道:“阿宁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听阿宁的。阿宁要杀他们,我就一个也不会留,阿宁若说留他们一命,我也一定遵命。”
此言一出,其余魔族又是意外,又是紧张。
有人思量:这女子看着普普通通,想来也狠不下心肠?
有人惴惴:这女子是否有足够的见识,知道就算是魔君的继承人,也不好随意得罪四大诸侯?
还有人壮着胆子,试探发声:“这位……这位殿下,请您千万好生思量啊!”
谢蕴昭确实好生想了想——大概三息的时间。
然后她问少魔君:“你都听我的?”
青年笑眯眯点头:“都听。”
谢蕴昭说:“行,那你站着别动。”
少魔君:……?
在他略有茫然的注视下,谢蕴昭弯下腰,伸手在千风烬颈侧重重一劈。
千风烬比她修为高,但因为少魔君的血脉威压,他不敢反抗,竟是只能由着谢蕴昭劈他脖子。可他身如金玉,又得血火多年淬炼,被劈了一下后只是眼前发黑,却没能晕过去。
他瞪着谢蕴昭。
谢蕴昭无辜地看着他。
“对不起,失误失误,我再用力点儿。”她安慰完,又是重重一下劈下去。
啪。
啪啪。
啪啪啪。
跟打苍蝇似的,打了七八下。
千风烬带着通红的脖子,终于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满城魔族瞪眼看着,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唯一一个敢出气的少魔君,则一脸心疼:“阿宁,手疼不疼?”
谢蕴昭说:“你别动。”
说话时,她已经往前走去,将少魔君抛在身后。
青年望着她的背影,唇边微笑依旧,眸色却变得晦暗。他的手下意识抬了一点,却又即刻握成拳,掩在玄色衣袖之中。
谢蕴昭一直走到了白浪军前。
这些兵士伏地已久。虽是忐忑震惊,但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依旧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素质和纪律;饶是心跳加速、血液奔流,他们也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求饶。
相比那满口“我乃北州王之子”的千风烬,这些士兵更加配得上“军纪如铁”四字。
却也让面对他们的谢蕴昭不由皱眉,心中浮起担忧。
她眼中有杀意浮现。
但理智约束住了她。
她不是少魔君那个脑壳坏掉的家伙。她知道,如果在无数人见证之下杀光这支军队,等待她和师兄的必然是铺天盖地的追杀,而这与他们的任务目标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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