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枕流轻哼一声。
他放下剑,抬起手。
剑修眼中血色转浓,额心红痕也如血蔓延开;忽然间,对面汹涌袭来的魔气好似遇到了天敌,尽数战栗臣服,更甚者猛然后退,反而冲击到了九千家主身上!
男人猝不及防,陡然吐出一口黑血;血迹染上冰棺,模糊了女子的容貌。
正是在这一瞬间,谢蕴昭配合默契地放出五火七禽扇;道道藤蔓被灵力催生而出,借着羽扇的风力,凌厉地扑向石窟顶,转瞬就将上百“人茧”割断,又全部卷了回来!
九千家主如从梦中惊醒!见状,他顿时勃然大怒,伸出双手,狰狞怒吼:“将湘君还给我——!”
群魔再起,这一次甚至衍生出了无数可怖的幻象!
然而……这一波攻击再一次被少魔君轻易击退。
他笑得温文尔雅,却已经显出银发血眸的姿态;笑得越亲切,反而越令人毛骨悚然。
“我讨厌镜子。”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淡淡的一句。音调不高,语气也不激烈。
却在顷刻之间……敲碎了什么东西。
喀啦——喀啦啦——!
石窟中的血光、厚重阴森的蛛网、九千家主身上的妖魔化姿态……
一切种种,全都如碎裂的镜面一般,瞬间破碎消失。
此时,展现在谢蕴昭面前的是一片苍凉、荒废、干枯的土地,和秘境中别的地方没有不同。
九千家主茫然地坐在前方地面。他仍是凡人的模样,身上披着受损的衣袍;那一尊保管着湘君尸体的冰棺,也在一瞬间化为朽木与腐骨。
他难以置信地扒着棺木,痴痴地念着“湘君”的名字,似是心智已失。
另有一堆流光溢彩的珍宝躺在另一侧,其中有一只造型古朴、颜色不起眼的小称,也安静地待在其中。
谢蕴昭将那只小称拿了起来。入手的瞬间,她听见太阿剑一声清鸣,而她手中的称也微微颤抖起来。
当啷!
太阿剑飞出,与两仪称碰在一起;后者满身铜锈立即消失,换作彩色华光,一见即知不凡。
“两仪称到手。看上去和太阿剑有些联系……难怪真君将它们相提并论。”谢蕴昭收好法器,心下更安定一分。
她问:“师兄,你发现了什么?”
那位剑修此时已是银发红眸,更多了一点阴郁暴戾气质。即便在笑,他眼里波动不安的血色也能让人毛骨悚然。
看得谢蕴昭不由感叹……师兄可真好看啊。
少魔君的模样也很好看。而且玄德境后他就不再因魔气而痛苦,故而谢蕴昭可以放心感慨。
少魔君看向上空。他伸出手,再一点。
最后一层幻象破碎。
“一切都只是幻境。”他说,“本体在这里。”
正上方处,竟凭空悬着一面镜子,与谢蕴昭怀里的一模一样。
谢蕴昭怀中抱着的镜子挣脱出去,飞向上空,与其合二为一。刹那间,镜面光芒更盛。
四周忽有无数镜面出现,每一面里都映照出热闹的舞台景象:有歌舞不休的,有演绎悲欢的,还有表演杂耍的。
竟是瑶台花会的种种景象。
“果然是龙君,这么快就发现了。”
缥缈的声音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有半透明的光球从镜子里飞出,落在两人面前。
“我是……”
谢蕴昭正好把一群“人茧”给松开,拿着五火七禽扇上来,抬手就给了光球一扇子。
“龙君什么龙君,这是我师兄卫枕流,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就算你是个光球没有眼睛,也给我看清楚了!”谢蕴昭气势汹汹,宛如大少爷身边负责拉仇恨的小弟,“再叫错一次,就让师兄废了你的小镜子!”
光球:……!
卫枕流立即舒展眉眼,笑容中的阴影消退了个干净,甚至顶着血色双眸,笑出了一点阳光灿烂的味道。
他心情好了,也就不为难镜子了,只说:“究竟怎么回事,一一说来。”
光球垂头丧气,嘀咕:“开个玩笑么,温柔的灵蕴怎么也这般凶了……呜呜别打,我错了,我知道你现在叫谢蕴昭……呜呜我知道了,你就是谢蕴昭……”
光球转了个圈,说:“你们先将我的本体拿下来。”
“你的本体?”谢蕴昭明白了,有些惊奇,“你是镜灵?”
世间万物有灵,可法器却难以生出灵智。即便是太阿神剑这样的利器,也只是有灵性,能认主、能与谢蕴昭亲近。
但现在这个光球,却与人类无异。
它听出了谢蕴昭的惊奇,立即又得意洋洋起来:“很惊讶,你很惊讶?像我这样的器灵,算尽诸天长河,也找不出几个……唉,灵蕴,是你将我打造出来的呀,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呜呜呜……啊啊啊我知道你是谢蕴昭了!”
光球又垂头丧气起来。情绪变化这么快,像个单纯的人类小孩儿。
它老老实实地说:“我是万象菱花飞天镜,与你的太阿神剑、两仪称它们一样,都是‘斗灯’的一部分。”
“我之所以会在这里等啊等,又千辛万苦把记忆还给你们……”
它委屈地抽抽鼻子,控诉道:“还不都是你和冲虚、天机,还有龙君他们的安排!”
……
斗灯——道门祈福时常用的法器。
无论大小门派,无论是真正的修仙者亦或凡间清修的普通人,都会用上这一件法器。
它以油灯、纸伞、米斗做成,顶上有剑、称、镜、尺、剪五样法器,向来是一种吉祥的摆件,就和人们摆供果是一个道理。
但在万象菱花飞天镜口中,十万年前,龙女曾费尽心思炼制出一盏斗灯。
谢蕴昭看见的“情节描述”其实是龙女的自叙。镜子说灵蕴温柔和气,还总是过分谦虚,所以如果只看她自己留下的记录,容易以为她是一个优柔寡断、天赋平平的修士。
但实际上,龙女灵蕴是当时最惊才绝艳的修士之一。
六十年玄德,九十年玄德境圆满,这即便在上古时期的须弥山,也是足够令人惊艳的修行速度。
何况她性格爽朗热情,待人柔和大方,又很擅长炼丹和炼器。
用她的好友冲虚的话讲,简直是人间瑰宝!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她和道君很是相配,只可惜道君是天道的守护者,早已忘却私情。
但即便除去这一点,灵蕴也是道门众人的敬仰对象。
她受人敬仰,却并不以为理所当然。她对别人的善意总是想着要回报。
于是,她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收集材料,最后炼制出了一盏十分特别的斗灯。
斗灯以五色琉璃灯、咫尺天涯伞为主体,配上太阿神剑、两仪称、万象菱花飞天镜、镇星尺、阴阳天地剪,共计七样法宝组合而成。
这盏斗灯的特别之处,在于灵蕴注入了她的天赋神通之力——步步生莲。
“灵蕴说过,等斗灯彻底炼制好,她就用来许一个愿望,希望斗灯能镇守道门气运,让天下长久安宁。”镜灵说,“斗灯一共有八样部件,还差一样米斗,但我记得……灵蕴说不需要米斗,因为米斗是现成的。”
“后来,她还没来得及用斗灯,就……”
镜灵沉默了一下,身上的光芒颤了颤。
“反正,后来斗灯就被龙君得到了,然后龙君又给了天机。后来道君上门讨要,他的剑灵——就是冲虚——还偷偷手下留情,让天机带着斗灯快跑,顺利拖到龙君来了。”
“天机那个人神神道道的,我只记得他说,灵蕴在赴死前找过他,让他帮忙安排下一世的布置。然后天机就把斗灯拆了,我被丢在南海这里的秘境,顺便还镇压了一只妖龙。那只妖龙傻乎乎地要挑战龙君,可龙君没有了灵蕴,变得特别冷酷,直接把它拍个半死丢掉,才被天机封印起来,说要用它的精血维持秘境存在。”
镜灵说着说着,重新开心起来。
“当时我还没有神智!但是十万年太长啦,长到那只妖龙的精血都用光了、它都死掉了,我还在这里待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想,这样好无聊啊,好想出去玩啊,然后我就发现自己是器灵了!”
它在两人之间来回蹦跶,像只眼巴巴的小狗。
“我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
它独自被关在秘境里吗……如果真是有灵智的存在,那也太惨了。
谢蕴昭伸手摸了摸光球,又被对方高高兴兴地蹭了蹭。
“灵蕴,灵蕴!灵……呜呜呜我错了……”
银发红眸的少魔君含着笑,从师妹手里拎过了这只光球。他言简意赅:“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是九千家主。
之前他们以为九千家主被妖龙欺骗,以无辜人血肉献祭,换取妻子复活,可如果妖龙早就死了,这面镜子在搞什么?
镜灵又嘻嘻一笑。
它烂漫道:“我说了,我无聊呀。所以我找到了秘境的裂缝,一直在偷偷看外面的世界——你们不要告诉天机,他肯定会骂我的!”
它紧张了一下,又说:“我一直都有看瑶台花会的表演,好热闹,我好喜欢。今年灵蕴你们的节目,我也好喜欢。”
“这个男人……他是十五年前自己闯进来的。我用幻影吓唬他,他却把我当奇怪的东西了,所以我就顺口骗了骗他,让他带更多人来。”
光球理直气壮:“我没有害人的,我都有好好地保护她们。我只是想要有人陪我一起看节目。可是天机说秘境不能泄露,所以我也不能放她们走。现在你们来啦,就也无所谓啦!”
“唉,以前天机还会来看看我,可是他转世次数太多,忘掉的事情也太多。他都几百年没来了,肯定将我忘记啦。”
听得谢蕴昭一阵无语。
卫枕流也是无言以对。
如果以人类的标准,光球即便不是恶意伤人,却也是肆意妄为。十五年的时间!修士还好,可那些失踪的凡人莫名失去了十五年,之后可怎么办?
然而它是器灵,不懂人心,甚至它是在秘境中等待的漫长岁月里生出的灵智,也没有人教导。
唯一可能和它联络的天机,听上去也并不关心它。
谢蕴昭叹了口气,点了点它的头——如果那时是头的话。
“算了,你闯的货我们来收拾。以后你就跟着我们,不过要好好学点道理,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出去?我可以出去了吗?还是跟着灵蕴和龙君,我好高兴……呜呜呜我错了我不会再叫错了……”
镜灵高兴极了。
它甚至蹦上了谢蕴昭的头顶,再大胆地蹦上了师兄的头顶。
又蹦蹦跳跳飞去九千家主那里。
“那我就把这个男人叫醒……啦……”
——呼。
这是一盏火苗亮起的声音。
火焰出现的时候,的确是有这样一点细微的声音的。
而当火焰点燃什么东西的时候,这个声音无疑会更响亮。
就在谢蕴昭的眼前,那只活泼的镜灵……被火焰点燃了。
“阿弥陀佛。”
佛号响起。
有人从黑暗中走出。
他托着一盏五色琉璃灯,面上被疤痕覆盖。
“谢施主,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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