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想必你也听说过,他便是上一任医谷谷主华回春。”
苟梁将原主记忆中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
“华回春当时年过百岁,有些老糊涂了,见了我便将认作是他曾经的知交,上两代九冥楼唐老楼主的妻子。他说我生的与她有七分相似,这位楼主夫人年轻时也是名动江湖的人物,叫许多少年郎牵肠挂肚,这位华谷主就是她的爱慕者之一。此女就是我父亲的曾祖母,我生的像她倒也不奇怪。”
“那华回春听说了我的来意,并不着急,反而因此认定我的身份。”
原来,华回春并不是第一次被鲍轼“请”去魔教了。
当年鲍与他师父一战,虽然用诡计杀了他师父,但到底双方实力悬殊,他虽在之前利用旧情迷惑他师父,可在最后的拼杀中也身受重伤。
他叛出北原之后就躲进了合欢派,因为一身好容貌,很受上一任合欢派掌门楼欢的青睐,是为面首之一,不多久就哄得对方为他掏心掏肺,视为一生挚爱。
这次也是楼欢救了他,后来见他伤了筋脉不能练武而每日自苦,心中不忍,便将华回春掳来为他疗伤。
因为医谷在江湖中地位独特,华回春被困合欢派三年之后被正道人士救回。
再被鲍轼掳走,则是在他统一魔教之后。
当时楼欢命不久矣,华回春也无力回天,鲍轼便让他想办法将楼欢和自己体内的子母蛊引出——这合欢派掌门当真是爱他爱疯了,特意寻来万毒门的子母情人蛊,种在二人身上,若是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也得陪着共赴黄泉。
鲍轼对楼缓还算有情,但还没有到和她同生共死的地步。
华回春被他威逼不过,只能绞尽脑汁设法救他,后来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帮他破了蛊虫的后患。而被他们强行留着最后一口气的楼欢,在子母蛊破除之后,瞬间化作了白骨。
随后鲍轼也没有过分为难华回春,确定自己的身体确实没大碍后,就将他送回了医谷——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鲍轼,也不敢轻易要他的命。谁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受伤害命?杀了华回春无异于杀鸡取卵,自断一条生路。
华回春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便是由几个孩子照顾,无意中竟然发现其中一人是某个武林名门的后人。
他质问鲍轼,后者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也没对他隐瞒。
原来,鲍轼和楼欢练了合欢派的合欢秘术,虽能保持容颜不老但却再不能有子嗣。
楼欢又十分喜欢小孩子,最初鲍轼掳来一些婴孩只是纯粹给她解闷。可这些孩子一旦超过五六岁,不再懵懂无知,楼欢又对他们厌恶至极,鲍轼便将他们之中一些根骨不好的丢给万毒门做药人物尽其用;若是根骨不错,就留在教内,着人培养起来;若是根骨极佳,他就收为自己的徒弟,亲传武功。
他原话便是这么和华回春说的:我就是要造出更大的祸害来,否则我一死,江湖岂非寂寞?
后来每每灭门屠戮,鲍轼常常顺手牵羊。
而且血脉这种东西很玄妙,那些从武林大家中掳回来的孩子,在练武上天赋就是比一般人高些。鲍轼自觉为祸江湖后继有人,收养这些孩子便成了习惯。
当年叶归一家满门被灭之后,华回春为着几分旧情还问过叶归的去向,鲍轼满口说那孩子已经同他父母一并死了,随意打发了他。
却不想,许多年后,还是让华回春认出了原主。
“你大概永远想象不到,我自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每天有三个时辰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这是我,或者说我们最喜欢的时间。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格子,四面封闭,我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很安全。”
“但只要一离开那里,我同那些孩子一样,每日不是你杀他就是我杀你。因为鲍轼永远会少提供一份饭食,如果那天没有人死,就会有一个人吃不到东西。你大概不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每天只有这顿饭——一顿就算全吃了也吃不饱的饭。鲍轼甚至都不必说什么威胁的话或是强迫谁,三五岁的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
“每天都不能懈怠,每一个人都不能相信,否则你就会死。”
“等到杀满了十个人,鲍轼就会把我们送进更高级的地方。那里的人往往年纪会更大一些,这时候我们若活下来也能吃到更多更好的东西。再往上,他就不用食物做诱饵了,而是用我们的命。他教我们武功,再把我们十个人一组丢进一个小林子里,只许一个人活。如果一个月后有两个人活着,他就会把剩下的人全都杀掉。”
“只有从那个地狱里走出来,我们才会有名字。”
“如今魔教只有鲍十一……你当知道鲍轼这些年来掳来的孩子何止千数?最终留下的,却只有他的十一个让江湖人闻风丧胆又恨不得杀之后快的徒弟。”
“可谁又知道,我们原本也和他们一样,不,甚至有着比他们更好的出身。最终却被养成了杀人的兵器,很可笑,是不是?”
“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不是因为我比他们更有天赋。而是因为,我比他们更狠。”
“十五岁,我就成了鲍九。二十岁,我成了魔教右护法,那时我看着华回春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似得,我心中一丝触动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气愤,为什么要为了已经记不得的人去和鲍轼拼命,去送死?鲍轼爱杀人又怎么了?打不过他被要了性命,有什么资格抱怨呢?”
“我不相信命运,更不觉得我像他说的那样是个苦命人。即便我不是鲍九,幸运地以叶归的身份活着,生存的法则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个世界,原本就充满杀戮。”
“谁活着,不是为了活下去呢?”
“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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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悲惨的过往,他却是含笑说着,仿佛在说一件很有意思的故事一样。
岳谦听得心碎,好几次都想打断他,让他别说了,苟梁却不管他。他仿佛觉得那重新被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才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听我说完,再想要不要心疼我也不迟。”
苟梁懒懒地枕在他的肩膀上,双腿在水中拨动,像是一尾无忧无虑的戏水的鱼。
他说:“我听那华回春说了我的身世,我便问他,你既觉得鲍轼该死,为何还要屡次救他?那老头被我问住了,他不敢说,我却知道。”
“他也怕死,哪怕他已经比别人活的长得多。”
“比起鲍轼那种真小人,我更不喜欢他这样的伪君子。于是,我便同他说,若是当年你不除那子母蛊,鲍轼早就死了,也不会有后来的唐家的灭门案。如此,你可也是我的杀父仇人?”
“我又问他,医谷救人规矩重重,这个不救那个不救的,他活了白来岁,救的人可有鲍轼杀的多?你救鲍轼一命,救你自己一命,却因此死了更多的人,如此,便算是无暇品德?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是也该找他寻仇?不是他亲手杀的,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没成想,那老头老则老矣,面子却比黄花闺女还薄。我不过才说了他几句,他便闹着撞墙自杀。”
“死便死,还非得在死前呼嚎痛哭得那么大声,让我险些被他那些好儿孙弄死在医谷。”
“你说,这人可是讨厌得紧?”
“嗯,很讨厌。”
岳谦紧紧地抱着他,声音带了些哽咽。
苟梁却还笑着,“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做错。”
“世人不都该将自己的命看得比别人重吗?人之常情而已。”
“千千万人死,和我死之间做一个选择,或许真有那等蠢货会自杀以成全别人活下去,可我不会。为别人活而逼一人去死,在我看来就是世间最大的恶,偏还要扯那么多的冠冕堂皇。也不知那死去的人,每年受那些人的祭拜和感谢,会不会恶心得从坟墓里挑出来。”
“我看鲍轼就比华回春、还有许多自诩大公无私的正道人士坦荡得多。”
“我杀他也不是因为要报仇,我只是想要这个位置,想要他杀了我父母,杀了你父母,也杀了许多人而抢来的那些绝世秘籍。我要做欺人者,决定别人生死的那个人,而不是被欺被伤的人。”
苟梁仰头看岳谦,“你看,若非如此,我不是早就死在正道人士手中了?如今,他们恨我却又怕我,想杀我却杀不了我。反而怕自己被我所杀,每日提心吊胆,只敢哆哆嗦嗦地抱住同伴,在我面前虚张声势。呵,你说,是不是好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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