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天边悬挂着一弯清幽冷月,从纸薄般的窗户洒进屋。
云月玺抱着被子入睡,她到底不是真的古代大家闺秀,在渊昭房中安心睡去。云月玺看人从不会出错,渊昭其人,冰冷有之,过于守礼有之,但无论哪条,他都不是那等奸邪之辈。
否则,适才在门外,他就不会让自己进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见义勇为的勇气。
日升月落,天边从浅灰色渐渐过度成白色,灿金的炽芒照亮云霞,云月玺仍未醒,原身的身子骨并不好,她这些日子又太累,如今睡得昏昏沉沉。
渊昭立于外间,容色不辨喜怒,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叫醒云月玺,想想还是作罢,干脆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起了一大早,本是要去拿件衣裳换,昨夜因云月玺在,渊昭避嫌,根本没烧水沐浴。天气炎热,他身上出了些汗,本想换衣服,但云月玺在睡觉,他又不可能进去。
渊昭自去了厨房。
他向来独居,厨艺倒是不错,也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念头,君子仁厚,见不得杀生,但是君子一样会吃肉。渊昭习文武艺,何况,他并不是和尚,便是他那些武僧师兄们,也会吃肉。
渊昭的厨房没了面条,今早无法吃面,他也不爱喝粥,便从水缸里捞了最后一条鱼,去鳞洗净后,细细熬煮,他再拌了点素菜,鲜鱼汤味美飘香,素菜清淡可口,再配上热腾腾的米饭,哪怕是在早上吃,也不显得油腻,反而令人口舌生津。
渊昭做完饭菜后,把饭菜端入桌中放好,因里屋还睡了个云月玺,他也没动筷,反而随意拿了本书,坐着翻阅。
云月玺被一阵香味勾引起来,她穿好衣服推开门,便见到渊昭坐着看书,天蓝色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十分明净,他的长相如何云月玺已经领教过,这般坐着看书,倒让人生出种他的骨头都像是雪捏的感觉。
云月玺礼貌道:“公子好早。”
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自己为何会睡这么久,主人都醒了,她这个客人还没起,总归有点不好。云月玺歉疚:“许是这几日有些忙,早上才贪睡了会儿。”
渊昭没有任何责怪她的意思,明眸瞥向饭桌:“净口,吃饭。”
云月玺之前便闻到一股饭菜香味,而且,她也的确饥肠辘辘。等她收拾完毕后,便和渊昭一起坐到了饭桌上。
鱼肉几乎入口即化,带着特有的清香,因为没放多少佐料,鱼肉本身的味道被放大,几乎使人忍不住把舌头咬下来。
云月玺的眼睛默默亮了亮,说来惭愧,她的厨艺方面一直挺差,因为不喜欢,也就只学了基本皮毛,而且,她也几乎用不上厨艺。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云月玺都是随便买的菜自己做,她做的菜一旦没有灵气特别滋养,便仅仅是能入口的味道,半点谈不上好吃。
她本来挺习惯自己做的饭菜,吃了渊昭的饭菜,她的胃才开始抗议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云月玺保持着礼貌和教养,但从她下筷的频率就能看出,她非常爱吃渊昭做的菜,反倒是渊昭一直淡淡的,习惯了自己做饭的味道。
她再想去添第三碗饭的时候,发现盛饭的簋里已经空空如也,渊昭淡声:“你体虚,不宜多食。”
云月玺一愣,渊昭已然看向她:“我只按照我的胃口和你最多能吃的饭量煮了这么点饭。”
云月玺默然,放下自己的碗,违心夸道:“公子当真神机妙算。”
渊昭看透了女子此时的心口不一,并不多说。
云月玺再度真心实意夸道:“这些饭菜,都是公子做的?”
渊昭道:“是。”
“公子做的菜美味可口,想必公子日日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鱼,必然心情极佳。”云月玺吃了别人的饭菜,下意识夸奖。
“不,这是最后一条鱼,之后不会再有。”渊昭如实回答。
云月玺怔住,她思考一下目前二人的关系,到底,两人也算是邻居,云月玺小心翼翼,生怕戳伤了渊昭的自尊心:“不会再有的意思是……冒昧问句,公子可是因短缺银钱?”
这位公子家徒四壁,的确不像是有钱的模样。
渊昭没有否认:“的确囊中羞涩。”
他再在京城待一段时间,或许就会离开,银钱他也不打算去拿、去赚。
云月玺看他承认得那么干脆,心底涌起些酸意:多么好的一个公子,清风朗月与人为善,会读书会做饭,却穷得快揭不开锅。
不过,她可以帮助他!
云月玺忽而生出一种现代的“资助穷困大学生”的豪情来,她先是道:“依照公子的厨艺,公子便是随意去一个酒楼任职,也不会短缺银钱,不过,酒楼事务繁多,许是会耽搁公子考学,如果公子不弃,我想请公子做饭,食材全由我出,每日吃什么也由公子来定,而且,我每日大都在外为人梳妆,一般只用早晚饭,不会耽搁公子的时间,至于银钱,可由公子来定。”
她补充道:“公子也看到了,我每日非常忙,没太多时间做晚饭,哪怕做,也只是匆匆做完了事。”
这的确是个诱人的好差事。
渊昭垂眸,明白了云月玺是在对他释放善意,但是,他道:“抱歉,我志不在此。”
云月玺收好自己的失落,被拒绝也没什么,她是个务实的人,但是别人或许有更重要的坚持。
对于书生来说,可能确实难以接受给人当厨子。
云月玺想了想,换了个思路:“如此,我不勉强公子,适才公子说我体虚,想必公子对杏林之术也有造诣?”
渊昭不否认:“是。”
望闻问切天人合一,他都颇有建树。
他大概知道云月玺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师门有命,本门弟子不得从事杏林之术,也不得为同一人诊治超过三次,若违戒,宁死。”
所以,他看出云月玺体虚,因是小毛病,也未曾说要替她治疗,只少煮了饭。
云月玺听这规矩奇怪,但是天下奇怪的东西多了去了,她反而心生肃然,拿这位公子举例,此门门下弟子若是穷困潦倒,也不得以医术挣钱,若是因医术超群,被人强逼着去看病,也算是违戒。
这个世界没有可支配的灵气,自然也没了修者手段,渊昭的门派是如何做到清算违戒弟子的?
云月玺问出自己的疑惑。
渊昭道:“不须清算,若违此戒,我会自戕。”
他那些师兄和所谓的师父,严格意义上来说都和他不是一支,甚至,他们其实连辈分都不同。渊昭的师门其实就他一个,若他违戒,按规定他会在找到传人后自戕。
他的蓝衣本温润,虽整个人偏于高旷疏冷,但也从未流露出像刚才那样的铁血之意。
云月玺便不再问,能让门下弟子心甘情愿遵守的规定,必定有其缘故。
云月玺不再说话,她垂着眸,渊昭以为是她每提一个为自己好的意见,都被自己否决,所以现在心情低落。
渊昭道:“我自有谋生之道,姑娘不必烦忧。”
他的目光从云月玺脸上掠过,如轻羽,旋即又移开,没有一丝停留,看着坦荡,倒像是刻意。
云月玺清楚这是他在安慰自己,她准备结束这个话题:“既然公子也不再用饭,那我去将碗洗干净。”
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帮人家洗碗是她该做的。
此时天色早亮,也不再是昨晚的凶险景象,渊昭习惯了自己洗碗,道:“不必,姑娘既然忙,可先离去,我还有事。”
一天时间,云月玺已然发现此人不爱客套,他说不需要自己,那就是真的不需要自己。
云月玺谢过渊昭后,从渊昭家里离开。
她把对渊昭如何谋生的好奇烂在肚子里,不再多话。
云月玺回去,清点了自己还有多少银钱,安南王妃非常满意她的梳妆,给了不少赏赐。云月玺的打算便是尽快利用这笔资金,去盘一个铺子卖些首饰、胭脂。
她只有自己一人,每日画妆顶天了也只能赚那点钱,必须想其他法子。
她现在暂时有了一两个月的资金,但是,倒是缺个经验老道的熟手做掌柜。如今经验老道的掌柜,大都在有名的商铺商行,云月玺这样刚开铺子的,花钱也请不来他们,能请到的一般能力不太强,还得考察人品如何,实在是麻烦。
云月玺想到了一个人。
她买了些礼物,打探到那人的地址再上门。
对方居住在一个非常破旧的小巷里,七拐八折非常不好找,巷子的地面都有好些污水痕迹。云月玺给了领路者赏银,去敲了敲门。
她今日要找的人,便是那对收养了云骄阳的商人夫妻。
这对商人夫妻因妻子身体不好,丈夫顶着这个世界父母亲族的压力,不让妻子再生,也不纳妾,两人只有一个女儿,却也无损恩爱,但天不遂人愿,在夫妇俩来京城做生意时,女婴被偷走。
之后,官府捣破盗匪老巢,夫妇俩去寻自己女儿,但当时所有父母都已经领走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去那儿时,只剩下云骄阳一个,官府说,其余人的女儿都领回去了,那就是他们的女儿。
商人夫妇的女儿被偷时也还小,如今几年过去,他们也不是完全认得这人是否是自己女儿。商人说不管是不是,反正也是缘分,如果他们不领回家养,这女孩儿可无家可归了,妻子也越看那女孩儿越喜欢,反正就当亲女儿养,商人总在辗转,他们带着云骄阳离开了京城。
之后,侯夫人找到了云骄阳……侯夫人认为如果没有那对商人夫妇带走云骄阳,云骄阳不会和自己分离那么久,在她带回云骄阳后,她便吩咐底下人,随意给商人安了个罪名落狱。
商人妻子散尽家财,才算把商人给救出来。
云月玺来找这商人,一是他们都有共同的敌人,不会被侯夫人收买,二是商人经验老到,时值低谷,他缺一个机会,自己缺一个人才。
云月玺敲门,被一个中年男子迎进去,这男子身子骨似乎有些弱,步履有些拖沓。
云月玺讲清楚来意后,他眼睛一亮,如今他们夫妇穷困潦倒,这女子不亚于雪中送炭,但这商人,也就是胡归户叹了口气道:“姑娘好意,我本不欲推辞,但……姑娘,我同这京城中某个侯府有些龃龉,你任用我,或许会招致灾祸。”
云月玺正要说话,里屋便传来一道女声,那女声如黄莺般,一个容貌和善的美妇冲出来,极高兴地看着云月玺:“是月儿回来了?”
她不由分说冲到了云月玺面前,拉着她的手:“月儿来了!月儿,前些日子你出门踏青,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胡归户见状忍泪:“娇娥,她不是月儿。”
“哪里不是?月儿越长越好看了。”这美妇冲云月玺笑道。
胡归户向云月玺致歉:“我夫人她,前些时日神智出了些问题,平时倒好,但见着身材苗条的女子,就要认成自己女儿。”
胡归户心中充斥着股悲怆,那女儿算什么女儿,他们当她是自己亲生女儿,从未有过半点苛责,琴棋书画都请人教她,可她呢……是,他们是比不上侯府的门楣,她要回去找亲生父母无可指摘,但为何在她母亲算计他们时袖手旁观。
娇娥的病,便是偷偷去见了她一面,回来便大哭一场,成了这样,也不知她到底对娇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胡归户这辈子最恨的事情,就是当初养了云骄阳!
云月玺见胡归户面色沉痛,她没有抽开娇娥的手,只对胡归户道:“我知道你们同文昌侯府有过节,我和他们也有过节。”
胡归户见她说出文昌侯府,震惊地看着她,云月玺道:“我就是被文昌侯府抱错的那名女子,不过,他们并未拿我当人看,而是在报复我。”
云月玺说了自己在侯府的一切经历,以及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
胡归户越听越气愤,怒道:“稚女何辜?她们自己认错了你,累得你没找到自己亲父母,怎么还迁怒你?这么小的孩子,她们都下得了手,高门大户的,心都是黑的吗?”
按照文昌侯府的地位,她们是第一批去认女的人家,她们自己认错了能怪谁?
说是心疼云骄阳,她们怎么不反省自己?只知道把罪过推到别人头上。
云月玺道:“是黑的。你也听到了,我口齿不利,不足以管理整个店铺,我想,我聘请你。我们都被侯府毁了人生,现在,我们再一起爬起来。”
直到爬到差不多的高度,就有了清算总帐的能力。
胡归户看看自己所租的破败房子,思及自己之前的房屋产业,再看看神智不清的妻子,他咬咬牙:“好,姑娘,我还有一事想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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