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朔夜在群里发完这条信息之后,苏瑜愣了。
他倒不是因为他下了那个注,他和董朔夜一路发小,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互相呛声。
夏燃小时候就住董朔夜对门,从小叫哥哥的,董朔夜和夏燃的关系也比他要亲近。他管不着别人往哪边下注,他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
他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什么意思?你说现有的技术无法解决是什么意思,嫂子这次接手的案例有这么难吗?”
董朔夜闲闲地说:“怎么,投资之前不考察一下,反而来问我这个对家下注理由?有你这么空赌的吗?”
苏瑜:“靠,我就是支持嫂子怎么了,无条件支持!你别他x的在这里废话,快跟我说一说。”
“说完你好给林水程透题?”董朔夜的声音还是慢悠悠的。
苏瑜被戳中心事,厚着脸皮浑若无事地说:“怎么可能,我和嫂子又没熟到那一步。你说我要赔钱了我不得问一声啊?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下午吃烧烤不见不散。”
“我看你就是想出来吃饭?”董朔夜顿了顿,似乎是找身边的秘书确认了一下行程,而后回头来告诉苏瑜,“我今晚来不了,得回去陪老爷子吃饭,你现在有空还能过来蹭总务处食堂,要不我就在电话里跟你说。”
苏瑜立刻说:“我过来!吃什么不是吃啊,总比吃家里的开水白菜好。”
董朔夜笑。
苏瑜家的开水白菜就真是开水白菜,吃完后嘴里淡出鸟的那种。他们家还管得严,平时连零食也不让吃。
这一点在他们上初中的时候体现得最明显,那时候苏瑜和傅落银一起转回星大附中初中分布寄宿住读,初中分布的饭菜是出了名的难吃,傅落银和董朔夜、夏燃天天去小卖部买阿姨煮的泡面吃,只有苏瑜一个人能在食堂呼哧呼哧吃一大堆,回头还要疑惑:“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苏瑜立刻打车出门,直奔总务处办公大楼。
一进门,他直接倒腾了董朔夜私藏的绝顶红茶,又去茶水间顺了奶粉包。
他泡好奶茶后,就往董朔夜对面一坐,施施然说:“请。董老师有什么高见?”
董朔夜调整了一下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投影给室内的幻灯片幕布。光线打过去的一瞬,赫然就是总务处对于这次名画鉴定案的总结报告。
PPT第一页就是两幅画的高清扫描对比图,是一位世界闻名的画家遗作。具体的艺术价值,苏瑜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幅画如果没有办法比对出来结果,那么后果一定十分严重。
“先来看,这幅画是十五世纪的油画,这么长时间内一共失窃过十七次,上一次失窃后,这幅画突然在拍卖会上匿名出现,经由一个德高望重的收藏家买下收藏,并且预计在七十五大寿时捐回给联盟博物馆,然而就在捐献之前,她的藏品二次被盗,追回的时候一共追回了两幅画,犯案团伙经过调查,大概率是联盟通缉了五年的高科技犯罪团,他们有个固定的组织名:R-A-N-D-O-M。
“这个收藏家就是这次的报案人,诉求是先不管犯人,但是鉴定结果一定要出来。你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对方希望这次调查秘密进行,并且最好在她的七十五岁大寿前水落石出。我们总务处非常重视这次案情,但是很快发现了技术上无法突破的难题。”
苏瑜下意识地问:“那还剩多长时间?”
“之前是七天,现在是五天。”董朔夜顿了一下,“五天零八个小时。两幅画已经移交星城联盟大学,林水程和余樊两天前已经看过了。”
苏瑜捧着热奶茶,手足无措地喝了一口,然后说:“你继续,难题出在哪儿了?”
董朔夜手指敲了敲办公桌,“名画鉴定,尤其是这种十五世纪的油画,常规检测手段,最直接也是最普通的鉴定,研究色彩,观察画风,鉴定颜料材质。”
“每个画家的个人风格不同,比如萨尔瓦多,他是很典型的画布上看不出笔刷效果的那一类画家,笔触非常圆融。其次是裂纹,油画通常放置五十年后会产生裂纹,造假者一般会使用油与水性液体混合产生相同的裂纹效果,这是最基础的风格比对。”
“总务处请了星大美院最权威的历史艺术鉴定师,对方表示无能为力,我们进而采用x光扫描用以来鉴定画布纹理,十六世纪,许多贩卖画布的商家会给画布抹一层白色铅漆,画布纤维凹凸不同,对于X光的阻隔程度也不一样,这样照射可以显示出画布的材料。同一作者在同一时期的画布材质相同的可能性很大,鉴定人员用这个方法比照作者的作话时期,成功率也比较大。但是很遗憾,现在这部作品是十五世纪的作品,那个时候的画布并没有涂上白色铅漆,x光检验无效。”
“放射性同位素检测法同时失效,造假者显然大量拆解了同时期的油画成分用来假冒,两幅画的放射性同位素检验表示是相近的时期。而这幅画同时缺失详细的完成时间。”
……
与此同时,林水程在家中落地窗前打电话。
家里没有开灯,他一通电话已经打了一个小时。
落地窗外的天色由白亮变为昏黄,又从昏黄变得微青,他洗过澡后穿着衬衣牛仔裤,踩在光滑的地板上轻轻踱步,骨架挺拔瘦削,脊背挺直。首长趴在他脚边,追着他的裤脚伸爪子挠来挠去。
傅落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家里昏沉幽暗,没有开灯。
落地窗窗帘拉得紧紧的,夕阳最后的余晖均匀涂抹在林水程身上,背影拉下来长而单薄的影子,看起来寂寞而寒凉。
傅落银刚下班回来,他进门时的声音并没有被林水程听到,倒是首长警惕地回头瞅了瞅他。
他的手放在灯的开关上,到底还是没摁下来。
傅落银就这样走了进来,在沙发上坐下,没有惊动他。
林水程的声音清淡好听,娓娓道来。他这种字正腔圆的腔调应该适合读故事,也应该很招女孩子喜欢。
“X光照射鉴别画布这一步不可行,旧的鉴别方法不可行,总务处鉴别人员分别取样了圆珠笔尖大小的横截面,然后利用扫描式电子显微镜进行材料分析,发现都是十五世纪左右的颜料材质,甚至连颜料厚度、笔触覆盖都是高度接近的。这一步之后,总务处开始启用AI坚定,旧荷兰分部的科研人员提供过一个AI算法,能够通过画作中的互补色进行轮廓描写,分析真品与赝品中的图像轮廓差异,但是这一步也失败了,目前无法读取任何色彩差异。”
“第二个出现的AI算法是上世纪沿用至今,成功率在90%以上的笔触算法,计算机扫描后能够分析出作品中特有的笔画与线条,各分部博物馆通过这样的比对确认出的真迹已经有上千幅,作画者留下来的任何文字材料,都可以作为AI录入的笔触参考,把人的习惯数字化。但是这个方法,同样失败了,算法读取的结果是,两幅画具有完全相同的笔触。”
另一边,杨之为特意空出时间来和这个曾经的学生打电话。
林水程讲到这里的时候,两个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杨之为说:“这么说的话,犯罪团伙应该是动用了分子甚至原子级别的复制方法。这不是普通的赝品制作,这是一次示威,不管是分子堆砌还是原子堆砌,在分子级别做出一个完全复刻的赝品,这是对于学术界和艺术界,乃至整个联盟警方的示威。一个犯罪集团,盗窃团伙,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先进的技术?世界上最好的覆盖式原子探针和分子探针在我的实验室,那么他们的实验室是谁提供的?”
林水程说:“总务处应该还没有想到这里来,因为没有设备鉴定到这个水准。星城最近的设备只能精确到纳米级,也就是分子级别,老师,我想,为了保险,能不能……”
“水程,时间上来不及。”杨之为说,“扫描式原子级别的分析对比,送到我们这里来比对,最快也要十天,你的任务时间只剩五天了。”
林水程坚持:“不用扫描分析全部,我们只取样分析横截面的原子水平对比,可以吗?”
杨之为说:“……水程。”
他忽然严肃起来的语气让林水程也愣了一下。
杨之为这样语气沉下来的时候,林水程很熟悉。他以前在江南分部读本科的时候,每次方向想错了,或者钻了牛角尖的时候,杨之为都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要他回去好好再想一想。
这个时候如果继续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杨之为只会挥挥手让他回去继续想,不再继续没有意义的争执。
林水程沉默了。
电话那一头也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水程深吸了一口气:“老师,我明白了。即使做了分子甚至原子级别的分析比对,我们也依然不能确定哪个是真品,哪个是赝品。因为真品之前并没有进行过原子或分子级别的信息录入,就算在分子级别上判断出这两幅画有差异,那么也只能证明它们‘有差异’而已,而并不能通过差异进行推断。”
这就好比面前站了一对双胞胎兄弟,要你判断哪一个是哥哥,哪一个是弟弟,但是没有给出其他的任何信息。
人们可以找到双胞胎的一些细微差异,比如左边的那个耳朵要大一点,但是缺失了“耳朵大的是哥哥还是弟弟”这个条件,他们依然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这是个死局。
“水程,我能给你提供的思路只能到这里。我理解你还是想通过化学、物理手段来比对,因为这是你擅长的,也是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向——更何况这次出现的问题的确是在这个方向上。但是人啊,遇到事情的时候一定不能只看眼前,更不能钻牛角尖。”
杨之为的声音在另一边放轻了,听起来有点模糊,像是也包含了轻轻的叹息,“你和小楚,你们两个,都是我喜欢的学生,但是你们两个有共同的毛病,都太年轻,新锐,更容易钻牛角尖,你尤其是。还记得我的规矩吗?每次进实验室时,我都会要你们干的一件事是什么?”
林水程声音哑着:“……滴定。酸碱……中和试验。盐酸和氢氧化钠,指示剂,酚酞,甲基橙。”
这是每个高中生甚至初中生都会的基本反应和实验,也是化学系必考的入门四大滴定反应之一。
试剂一滴一滴地低落,溶液的颜色逐渐变浅,直到澄澈透明,酸和碱彻底中和的那一刻,多一滴少一滴都不行。
到了大学,化学系的学生面临着更多的滴定试验,配位,氧化还原,沉淀,EDTA……严苛的导师会要求学生能把“最后一滴”精确到四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几乎成为玄学难度,屡屡被吐槽又麻烦又无聊。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热量或被吸收或被释放,分子碰撞结合,人类用这样的办法探索未知事物的浓度,以肉眼面对宇宙的鬼斧神工,穷尽一切努力去尽量精准地测算未知。
杨之为告诉他们,这是化学的浪漫,也是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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