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從——
越從自认只是个提笔醉里写赋的闲人,越徵的江山初定,他便摇橹驾帆飘然袖手了。
渡万重山,历千家灯火,把风景看遍,并无特别。
偶尔从陌生人的酒肆闲谈里,听见几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也听见他自己的。
荒谬的有趣的,或真或假的传奇、想象。
初初听闻时,他还能饶有兴致的在酒铺茶肆坐个半响,重金打赏了,边津津有味的听,边和萍水相逢的豪客一起闲谈说笑。
直到听见,大周末代帝王在开城受降的当日凌晨,***殉国。
相面的方士说他,多智近妖,慧极却懂决断,做得天下弈棋人,若是红尘里修行,便隔了命数,少了真心。
世家公卿的贵公子,当得胭脂红粉锦绣笔墨里醉眠,清风白露阳春白雪,醒时片刻就是,何必自苦?
却不知人世倥偬,渐渐醉不得,醒里居多,就得默默的习惯受着长夜清冷,身边空无。
乐不得,纵不得。白白空废了他的名字。
他一生只去过一次朝歌城,反倒是无数次在别人的口中熟悉那个地方。
春来得晚,梅花的花季特别长的梅山,好像用一整年的时间酝酿,就等那一个冬天。
许多的歌谣传唱着那里,有神明和人的浪漫想象,有帝王和他殉葬的爱侣的悲歌。
那白发催生的游子,醉眼朦胧的敲着筷子,用乡音唱着歌谣。
歌里的大意是说:年年十里梅花香雪海,有一天,从来不笑的王路过了却看也不看。梅山便一夜之间落干净了,化成美丽的人追随在他身边。王终于笑了。天下无景可赏怨愤上达天听,天上便灭了这个国。梅山的花又可以赏了,从此却只有凄艳似血的红。
老了的游子醉糊涂了:“那年君山祭天的时候,我在山脚下跪着,远远看了一眼,我们那位王啊,长的就不像人间的样子……是天不叫他落到地上。”
越從默默的听着,举杯忘了饮,也不提醒,此刻已经距大周灭亡十余年了。
每一年冬去春来的那一天,越從都会在洞庭湖的船上大醉一场。
他心中并无特别,一边喝一边想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华丽冰冷的地宫里,那个清冽冷淡的声音和伸出来的手。覆着双眼的青年,摸索着掀起云纱再落下,片刻的起伏里,叫旁观的过客把那绝世的美丽映下,却又彻底隔绝。
与他无关,听了十数年的传唱,里面从来没有他的位置。然而还是一遍遍的听见就走不动路。
越從慢慢的喝,慢慢的想。
他一生最见不得梅花,酒却是梅山脚下酿出的春酒。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做不得多情客,只是梦里的擦肩人。
——越徵——
宸国的开国高祖,是个传奇。
他有两个亲兄弟,一个武艺超群,沙场上万人难敌。一个智谋过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最后,他们都推拒了皇位。
将军隐居深山谈玄论道,文士策马江湖游历山水。
高祖年纪轻轻却雍容沉着,驱逐了侵略中原的胡虏,统一了分裂三百多年的神州大陆。
宸国在他手中迅速达到强盛,让四方来朝。
一个人的某方面太过出色,就会叫人不由自主的揣度起他的内心。
比如一直空虚的后宫,跟治世宽容相反的涉及私事时的绝情。
宸国并不控制民间言论,大家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禁忌。
民间传说,高祖取大周姬氏的江山过于轻易,是用了美人计。
言之凿凿,高祖把最心爱的人送到周王身边,软化麻痹他,许诺大周降国之日便以天下为聘,不料周王暴戾决绝,竟然拉着人一同***了。
“不能……这也太……”
“那日凌晨,紫宸宫起火时候,我家邻居的哥哥在朝歌贩茶,看得真真的。高祖起先脸上是笑着的,在人群里寻了一阵,一抬头见了火光,魂都没了,直直的掉下马来。那可是马背上打天下的主,不是没了神魂能失手?要不是身边的人看着,怕这江山得换人坐了。”
“哼,若照着你的意思,高祖怕不得恨死了周王,怎得还以帝王之仪厚葬君山?年年都亲上君山祭拜。这是英雄相惜罢了。自问若是你,可会这般对待有夺爱之恨的人?”
“这这,我是做不到的……要不怎么说高祖心胸宽广……但这事……”
众说纷纷,坐在酒楼里穿着便装的越徵面无表情的听着,眼中没有一丝波动。
春天又来了。
他第一次来君山的时候,那个人还穿着朱红绣着暗黑暗金龙纹的礼服,戴十二道旒冕。
十二道旒冕下的天颜,毫不停留从他面前一晃经过。眉目的线条尊贵又冷淡,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既无欢喜,也无悲哀。仿佛生来就是要坐在那个位置上,被万人朝拜。
在淅淅沥沥的春雨山亭里,那个人望着远处对他说:
“孤在想,若有一日山陵崩,孤是在这君山,还是在那荒野?”
“到时候你若健在,记得来孤的坟前还一枝梅花就好。也算我们君臣相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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