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小阮宁和澳门归(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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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昵称孙儿林林,从不提及“迟”字。

林迟翻开了英语词典,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大家都关心他。”

因为他是坏孩子。他出格的举动是禁锢着孩子们,使大家循规蹈矩的学校中,唯一的乐子。

窗外的黄瓜爬满了藤,再不吃,便真要变“黄”瓜了。他小心摘下几枚,用干净的手绢包着,第二天清晨送给了小栓。

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这坏小孩咔嚓咔嚓地咬着,感觉才算稍稍还了坏小孩时常给他带点心的馈赠。

莫名想起在乡间参加婚礼时听到的一首俚曲,又觉不对。

他记性一贯太好。

我抱一采韭,送你半坛酒。

因韭从你来,故而才舍酒。

明晨厨间韭,明夜烛台酒。

酒浓韭亦浓,铺盖连理红。

十一月时,期中考,小栓数学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甭说别人不信,他自个儿都不信,直追着数学老师到厕所,在墙边立个小脑袋,傻乎乎问:“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

马老师被他吓得尿都分岔了,拎起教鞭追了他半个操场,跑完了,小栓气喘吁吁眼睛却亮晶晶——诶马老师我数学是考一百吗您有没有骗我。

马老师啼笑皆非,直点头:“一百,一百,是一百,这伢子!”

小栓背着书包骑着儿童车晃晃悠悠晃回家,推开门就是一句妈我考了一百!

一转眼,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的温柔少年。他正在收拾手边的书籍,诧异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眼前板寸头的小孩。

两人都静默不语了。

暨秋笑了:“天天念叨着大哥,大哥这不是回来了,怎么还愣着?”

小栓眼圈都红了,许久才跳进少年的怀里,红着眼圈哭着说:“哥哥,你可算回来了。你去那么远干嘛呀,我都不敢坐飞机。我特别怕死可是你怎么都不怕。爸爸说要打仗我还在想等打了仗你一定就回来了,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打啦!”

少年抱着眼前的孩子,把小孩光洁的额头放在唇边轻轻吻着:“妞妞,不要难过,哥哥回来啦。”

十四岁的阮静从美国留学回来,办好休学手续,刚刚到家。

阮静走时,小栓还未取名,家中只是叫他小名“妞妞”,那时他还是女孩,回来时竟调换了性别。

小栓心中已渐渐有意识自己是个男孩儿,一时竟再难适应。

阮静说你刚刚进家时说了什么,妞妞。

小栓迷茫地看着哥哥,他想起来初初到老家时的场景。乡下的堂爷爷带着庄稼人的粗糙拽住了她的小辫子,咔擦便是两剪刀,告诫家中都要说他是男娃,谁说漏了嘴便要挨打。与她一般大的堂妹挨了打,哭着指着他骂,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小栓那时常烧得两眼无神,只是卑微地抱着茶缸子吃药,低着头说对不起。从此,他再也没拿自己当过“妞妞”,跑跑跳跳,穿衣吃饭,男孩如何她也如何。听到“妞妞”时,也再不觉得这样娇宠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毕竟这份娇宠倒成了原罪一般。在爷爷接他回去之前,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去。

赶着日头过,仿佛只有顽固和愚蠢才能使生命变得透亮一点,不然,漆黑无天日的生活真的能把人生生熬死。

他说:“我不叫妞妞啦,哥哥。”

一旦扛起一个重担,时间久了,竟像长到了身上。

1999年十二月十九号,距离澳门回归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不到一日。这天周日,晴朗,无风,红旗特红。

小栓周五时就特严肃地对同桌说:“林迟,周日有晚会,有交接仪式,要到12点,你可别又睡着了。”

林迟同学有点挣扎,他从没在八点半之后睡过,十二点的夜空更是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

他垂着眼皮,爬了爬软发,说:“我要是不小心睡了,你能说给我听吗?”

小栓犹豫了一下,恶作剧地笑开:我才不说给你听!哈哈哈哈!

天冷了,后门之前被调皮的孩子们抠得坑坑洼洼,时常灌风进来,小栓林迟坐在后门旁边,冻得吸吸嗬嗬,手揣到新棉袄里也不管用,此起彼伏地打喷嚏流鼻子。

小栓早上老忘拿纸巾,林迟倒是会带一些,同桌俩就着他带的这点纸巾,擤鼻涕擤了一天。小栓鼻头红红的,鼻涕挂在人中上,马上滴嘴唇上了,瞧着也是个恶心人,他说,林迟你再借我一点。

林迟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薄片纸递给了小栓,把自己的半管鼻涕吸了回去。眼睛秀凌凌的,清澈剔透得像一瓮添了薄荷叶的井水。

这个穷人……很大方。

他从不用自己手中拥有的那点东西去索取别的想要的,不,准确说来,他不是没有想要的,而是他想要的东西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觉得遗憾。

比如他还是在交接仪式之前睡到开启脸色红润小宝宝打呼模式。其实小栓也没好到哪儿,熬到九点就变成灵山罗汉小和尚流口水趴倒十八式,早上七点起床,拽着阮静的手,问了一路,阮静逗他,说交接仪式就是大家一起手拉手唱幸福歌。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piapia!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duangduang!

小栓云里雾里去了学校,林迟还未开口,他就开始清了清嗓子,对着全班同学的方向,张开双臂,唱道:“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拍拍手,piapia!看哪大家一齐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澳门你就跺跺脚,duangduang!看哪大家一齐跺跺脚!”

全班小朋友都痴呆了。

宋林捂眼,别过头,觉得心里一阵闷棍敲过,真不想承认这蠢货是自己的小弟。

林迟挠了挠小脑袋,他问小同桌:这是啥?

小栓偷着乐:“我演给你看,你昨天肯定睡着了。”

林迟呆呆地,许久才微微笑了,他说真好看啊。

其实早上六点有重播,重播时他看了,交接仪式不长这样。他便知道,小同桌其实也睡着了。

他说:“阮宁同学,谢谢你。”

小栓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有些愣了。

他被人郑重地叫响了这个像是埋在樟木箱子里的名字,重见天日之时,微有陈旧酸涩,却也渐渐似被打通任督二脉,举手拨开眼前云雾。

他,不,其实是她,咂摸咂摸小嘴巴,缓缓笑了。

阮宁同学啊。

她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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