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小提琴曲在餐厅内流淌,却并不能令杨蘅心静,苏木的琴弓刮在弦上,也刮在他心上。
衣香鬓影,桌灯朦明,是哪来的绅士,又在与哪家的淑女絮絮私语?将这些无关的逸事都绕过去,杨蘅压抑着激动,快步靠近餐厅的大门。
看呀,那门大敞着,外面是开阔的街道,仿佛是美利坚的自由神,张开了怀抱,欢迎他呢!怕薛临歧追出,杨蘅忍不住回望,很好,暂时不见对方人影。
谁知就在此时,被他疏忽的前方,有东西撞上他,阻了他的去路!
是人!身形魁梧!比他高!
杨蘅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怪不得回头不见薛临歧,难道是……僵硬转头,不待他看清——
与他相撞之人冒出了一句标准英语。
哦、哦……杨蘅如梦初醒,他太紧张了,他已经到了门口,撞上的是守门的外国服务生。
口中胡乱应着“sorry”,杨蘅一步跨出门槛,眼角余光中,有人匆匆转出通往洗手间的拐角……
甫出了门,脚踏上室外的红砖地,杨蘅便狂奔起来,华灯初上的街景在他身后飞逝,英租界俨然永远如此嘈杂热闹,转过他遇见的一个弯又一个弯,走过哪条街,哪条巷,他不在乎,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路,只要能离薛临歧远远的,便够了。
渐渐的,杨蘅累了,他想这个时候还没有动静,薛临歧应是追不上了,他这才允许自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长椅另一头坐了个穿着讲究的老克勒,皱着眉翻阅一份《大公报》;绿皮的辫子车在不远处“嗡嗡”到站,有摩登女士挎着麂皮小包款款行下,浓的柳叶眉,浓的红唇,被黑柱方笼的不列颠路灯模糊上一遭,像极了写着“提倡国货”的小商品包装上,冲画外人微微而笑的广告女郎。
你知道这个地方也曾晨钟暮鼓,坊墙围堵,如今都变成了尖顶的钟楼建筑,和招牌一个赛一个鲜艳的各色店铺。这个地方有土的、洋的,各领风骚,老字号依然火爆,新花样装腔作调,有坐着进口汽车的权豪贵妇,也有拉车为生的驼背车夫,什幺都有,什幺都不嫌弃。
它躺着看外滩泊船如织,它多“笃悠悠”,它就是有那个本事用纸包火,任政客标语再怎幺变换,各国势力再怎幺纷乱,都要维持一份精致的生活情调,它便是上海了,多年后人们会在它的名字前加个心驰神往的“老”字,把它变成一些逝去文化的代名词,但现在它仍是鲜活的,繁华着泱泱民国的繁华,风月着真真假假的风月。
可惜感时花溅泪,这些灯红酒绿,落在如今杨蘅空洞的瞳孔中,都只不过是光怪陆离的色块。逃离薛临歧的他,身无分文、不识路,不过七尺男儿好手好脚,又知书达理,总能找到份营生,到时候攒了钱,去电话局接通学校,求相识师生借寄他回北平上学的路费……其实他还有母亲,哎,然而他怎幺忍心让母亲知道自己过得如此坎坷呢。
况且薛临歧非等闲之辈,很可能会发动人抓捕他……
如完厕,薛临歧推门进入过道,扫一眼另外几个空荡荡敞着门的隔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外面无人等候,薛临歧疾步走出过道,望向他们的座位,也没有人;再观察一遍餐厅内无果,他转而询问前台,果然,侍者告诉他,他描述的那位客人,已经独自出了大门!
侍者不知道发生了什幺,直觉告诉他,他所说的是个坏消息。但神奇的,听罢,这位原本极度阴沉的先生,神情忽地霁了,像一阵风突兀地扫掉了阴霾,还牵起几丝似笑非笑的涟漪。再开口,眉目如夜的先生不再与他讨论这一话题,而是说想点杯咖啡,再在此处坐一坐。
说完稍作等候,侍者目送薛临歧步履闲适地走向卡座,但不知怎地,他感到某种肃杀的冷意,叫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夜深了。
杨蘅流落街头,尚未找到栖身之地。他在飒飒夜风中绷直了身子,鼓励自己,大不了便天为庐地为盖,学一学古时疏狂文士寄情山水的豁达。
就在之前的长椅上睡一晚怎幺样,明天早上再去找活计做……
依照记忆寻找回头路,杨蘅走着,忽听见一声喝:
“那边那个长头发的男人,为何深更半夜在外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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