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见首领决心已下,她倒也不好多做非议,不过以她谨慎的天性,赶在重阳日皇帝圣驾出巡时,寻机将随行的贵妃诛杀,这般计划,又是在如此匆促的时间内,孤注一掷,令她有些难以相信是魏头领所能认同的谋略。
如若当日贵妃……南越僭王并不在出游之列,安排得再天衣无缝,也不过空中楼阁。
何况当圣驾之面痛下杀手,念转及此处她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那皇帝心狠手辣,屈伸自如,远非吃斋念佛的主,哪怕当日并不发作,待到时机成熟,就不知伏尸多少,血流几何了。
她低眸沉思,心中愈发不安起来,若首领执着一意孤行,或许她该趁早寻条明哲保身的生路——
那赵氏,到底有何神通,既让朝堂诸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以男儿身熬煮“迷魂汤”,将皇帝折腾得神魂颠倒?
虽是阅历丰富的皇城司暗探,到底也还是少女心性,她遐想联翩后,蓦然惊觉雨势已弱,不由讪笑自嘲,把头上的斗笠往前一压,再次冲入雨中。
这回她直奔秦淮河畔,此刻时日尚早,烟雨朦胧,并不见水楼上红袖招展,莺歌燕舞,她这女儿身也做不得寻欢客。
敲开其中一扇红门,她闪身入内,勾栏空寂,无声无息,开门的小童显是认得她,打着呵欠算是招呼。
她倒也不计较那小童的无礼,径直上了楼去,行至最里亦是最宽敞的一间,干咳了两声,伸手推开雕有鸾凤和鸣图案的紫檀双木门,顿觉香气呛鼻,她克制不住连打两个喷嚏,就听一阵脆啼般的笑声:“仙儿妹子来了。”
厢房内的布置着实令人眼花缭乱,床榻、几案、桌椅等木器若非紫檀便是花梨,雕镂甚繁,五彩朱红,描金镶边,屋中还有据墙而立的壁柜书橱,上面摆满了象牙瓷器、金玉重物等古玩珍宝,只是排列毫无章法,主人似随心所欲地堆砌而已。
原来这女子闺名“羽仙”,听房内人这般招呼,不由圆脸微红,叹气道:“二姐,陶公子。”
室中床榻上原是半依半躺着一对男女,女子鬓发松散,脂粉未施,肩腰皆露,神色慵懒中自透出青楼沾风惹尘花的狐媚,她率先坐起,拉开绢纱帐幔。
而那男子年约三旬,高额长脸,肤白无须,双眼微眯,攀在女子香肩的手指修长白嫩,如能手掌缩小,几可假作女子的纤纤玉手。
这陶公子在那“二姐”的搀扶下,缓缓地起身,向羽仙笑道:“你这娃儿,专扰人清梦。”
“虽然没有太阳,可是已经午后了。”羽仙拉过一张的太师椅,正对男子坐下,她见男子浑身柔若无骨,不剩半点阳气,眸中掠过一丝怜悯,稍纵即逝,皱眉道,“不是我爱生事,是首领又有催命符到。”
这名为“海市蜃楼”的画舫水楼原是隶属皇城司的统辖,经营之外,还兼有收集情报之能,当年春秋名相管仲置女闾而筹军资,也靠女色招揽网罗可用之人,直至今日,未有改变。
陶公子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女子披上纱衣,轻盈而退,紧闭双门,他才开口道:“正巧有一事,我要告知于你,就我所见,此事只怕非同小可。”
羽仙的心骤然升至喉头:“怎幺?”
“就在前日,来客中有北梁国人,座中陪客,我竟不曾认得一人,但观其言谈举止,倒像是出身名门世家。”陶公子边思索追忆,边道。
那波客人是日落之后即至,一行八人,占了东字的一号厢房,陶公子迎来送往,眼光如炬,一眼便看出至少有五人非中原汉客,而被簇拥其中的那位,更是腰佩躞蹀,围着野马皮所制成的徐吕皮腰带,脚蹬“红虎皮”靴子,这红虎皮当然不是红老虎的皮,而是野生的獐子皮,江南罕见,便在北境也是达官贵人才用得起。
秦淮艳场,南来北往的客商为数不少,然这群人还是引起陶公子的注意,他边安排歌女舞姬,边居于厢房楼下。
青楼中玄机处处,床下、墙壁等处皆藏有铜管,通往邻间或正对下的屋中,便于监听娼人与寻花问柳客的对话。
那北方狄戎当然是不懂这些精巧花样,谈笑风生,并无多大顾忌,不过多是男子们酒色财气环绕下的不堪言辞,陶公子正觉无趣,却乍然听到内中一低沉的声音用生硬的汉话道:“这江南的汉女长得漂亮,柔柔媚媚的,也就算了,可是连男人也那幺好看,不,应该说,最好看的,就是男人哪。李公子,难怪你们的皇帝,喜欢男子,是不是那个姓赵的,比你还动人?”
一阵哄堂大笑后,是个少年压抑了怒气的冷声:“石兄,你醉了!”
羽仙听到此处,霍然起身,讶然道:“那北梁国人姓石?”
陶公子意味深长地点头一叹,重斜卧于床,笑道:“没错,正是北梁皇族的石姓,那人竟敢潜入敌国,胆子够壮,可是……这不恰好说明,东楚有人接应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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