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在的时候,他们一般在堂厅就饭,后来谢清迟带着护卫离开,祁云自己没那么讲究,一般就地在灶房解决。他犹豫了一会儿,不想因为谢清迟在看而刻意表现得规矩,还是留在灶房,将炉边小凳拽过来,就着灶台拿起了筷子。
谢清迟站在门外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明日可有空?”
祁云抬起头:“什么事?”
谢清迟道:“明日是除夕。你练完剑,可陪我去苏州城一趟。”
祁云想起小年那日在苏州城的经历,下意识便拒绝道:“不去。”这话说得硬邦邦的,他自己听都觉得生硬。此刻他手中粥钵温暖,面前菜香扑鼻,皆是谢清迟好意,似乎也不该辜负。祁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软了口气,补充道:“不去苏州城。”
谢清迟不知他心中情绪,见他松了口风,便点头道:“好,不去苏州城。”
第16章十六·太湖
谢清迟虽然允诺祁云不去苏州城,却不说究竟要去哪里。待除夕那日中午,祁云练完剑回来,吃过午饭,才知道谢清迟竟是要去太湖。
除夕当日,太湖船家大半已经歇业,谢清迟一一问过,额外花了些银子,才租来一艘乌篷小船。小船长一丈有余,最宽处六尺许。船身正中搭了一副船篷,分隔的草帘被束在船篷的立柱上,简单质朴,干净通透。
太湖岸边立着一排木柱,许多大大小小的乌篷船排在湖里,一端用麻绳绑在柱子上,侧边还同旁边的船绑在一起。这只小船原先是闲置在岸上的,此刻来了客人,船家便把船推下水里。谢清迟一撩衣摆,从岸上跨到船上,再回身看,祁云却仍在岸上,没有跟过来。
祁云生在大漠,不谙水性。他初过黄河时,见风骨将骏马牵上大船,还吃了很大一惊,后来才慢慢习惯。但毕竟这小舟不比那渡黄河的大船,随波轻晃,瞧着就很不稳定。祁云心里有些害怕,只是硬撑着没有表露出来。
他看谢清迟登了船,正在等他,一咬牙也跳上了船头。船身被他踩得一晃,祁云身形不稳,下意识使了个千斤坠的功夫踩在船头,将船尾生生踩翘了。旁边船家“嚯”地一声,知道这是江湖人,赶紧藏回了自家船篷里。
谢清迟看出他有些畏水,便让他坐进船篷,自己躬身从船边拣起蒿子,站在船头一撑,小舟便徐徐离了岸。
冬日里湖水平静,谢清迟撑得两下,待小舟离岸远了,重又将船蒿打横放好,任船儿随波逐流。祁云原先在另一头靠着船篷坐着,双手扶在船边,颇为紧张,此时也适应了水波的节奏,渐渐放松下来。
谢清迟道:“往年在扶摇庄过年,竹烟儿会准备一些花样。今次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不喜苏州城。我昨天夜里想了许久,附近倒只有太湖是个好去处。”他望着船篷那边祁云僵硬的姿势,略有歉意:“不曾想你不喜欢,抱歉。”
“这里很好。”祁云简短道。
这不是嘴硬。除却对身在水上仍有微弱不安之外,祁云的确很喜欢这里。他抬头看谢清迟,见他青色衣衫随风而动,袍袖被吹得飒飒有声,飘飘乎如冯虚御风。太湖去处渺远无垠,来处岸上草木渐远,灵岩山在薄薄雾气中若隐若现。今日天色偏阴,遥遥望去,湖天一色,极其开阔。
祁云小心地站起身,船儿随他动作轻晃两下,又归于平静。一圈涟漪自他脚下漾开,渐渐隐于无形。长风自他领口衣襟灌入,直欲能飞。祁云自祁家堡之变以来一直心绪压抑,此刻见得风景开阔,心头沉重枷锁也松快了一时。
谢清迟已盘腿在船头坐下。他见祁云不再畏水,弯腰从船篷里取出两只桨儿,抛了过去。祁云长臂一揽,将双桨抱在怀里。桨上还黏着湿润泥土与水草,有些沾上了祁云衣襟,他自己却丝毫不介意。祁云认得此物,也听母亲说起过如何使用,却从未亲手划过一艘船。毕竟少年心性,祁云重又坐下,跃跃欲试。
他先将一支桨放进水里,手一划动,桨面轻易划出水去,船却几乎未动,是桨面不正的缘故。他又试了两次,终于对了,船身被他划得打起转来。祁云一慌,又使了个千斤坠的功夫,却没能把船踩起来,原来船头谢清迟见这动静,早预料到祁云的反应,提前把力道消解了,免得翻船。
谢清迟原本去过一趟峡州,思虑犹有郁结之处,此刻见祁云笨拙模样,心情倒是松快了很多。他指点道:“你且反向划一划。”
祁云依言试了,船却又往反方向打起转来,好在速度慢了很多。他研究了一会儿,将两支桨儿一起放入水中,同时划动,水波激起,船儿向前走了起来。祁云如释重负,又划了两下,抬起头时,见谢清迟在笑。
祁云本该恼怒谢清迟嘲笑,又该气自己在谢清迟面前丢了脸面,可他现在做不出刻薄的表情,他的嘴角弯起,眉心完全舒展,分明是也在笑的。
祁云是练武之人,臂力比常人更强数倍,虽然浪费了许多体力在学习如何不原地转圈上,到底还是在日薄西山前将小船划回了船家处。
先前将船租借给二人的船家听到声响,从自家船篷里探出头来。他已晓得客人是习武的,说话都比之前客气了三分,向着谢清迟道:“客人可是要用饭了?菜马上就好。”
谢清迟颔首道:“有劳船家。”
祁云没想到谢清迟连年夜饭都已招呼好,更没想到他们竟是要在船上吃。他惊讶地看着船家将一尊小火炉并两件食盒送进他们的小船。谢清迟将食盒依次打开,左一个食盒上层是一个肚容颇大的矮胖酒壶,下层是两碗米饭,右一个食盒里则是三碟鱼虾并两个素菜。
谢清迟道:“这三碟有个称呼,叫做太湖三白,乃是白鱼、银鱼、与白虾,分别以清蒸、油炸、酒呛之法烹饪。太湖三白必得以刚捕捞的鱼虾作原料才有其风味,为求新鲜,在船上吃是最好的。”
祁云在吃食上很粗糙,大部分时候只介意冷热咸淡,没怎么体会过苏帮菜的惊艳之处。他闻得谢清迟此言,半信半疑地挟了一筷子鱼肉,仔细咀嚼,只觉得鲜味霎时蔓延在舌尖。他又去挟那白虾放入口中,先是尝出了酒味,不意料那酒呛虾竟然是活的,在他嘴里一弹,惊得他肩膀猛地一耸,撞到船篷,连船身也摇晃起来。
谢清迟见他反应这样大,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可是被那酒呛虾吓到了?”
祁云捂着嘴怒视他。
谢清迟忍俊不禁,笑道:“是我疏忽了,却不是故意的。太湖周遭酒呛虾都是这样做的,我在附近长大,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因此忘了提醒。”
祁云腮帮子鼓动,咀嚼两下,囫囵个儿将虾咽下去。他空出嘴来,闷声道:“没事。”又去挟别的菜,只是不挟那白虾了。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吃饭。这是他们之间除却练剑看剑之外,少有的和平时刻,细细品来,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温馨之情。祁云在挟菜时不经意地抬眼,见谢清迟眼神柔和,表情似有怀念。祁云想,他从前不知道谢清迟在太湖长大。他又想,是不是谢清迟从他的剑里看到的那个人也在太湖,他们曾经共渡少年时光?
舌尖忽然一痛,是被他不小心咬到。祁云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些无关之事。
用过晚饭,日头便彻底落下山去了。船家来收了食盒,谢清迟留下酒与火炉,向祁云道:“你先回家吧,我再留一会儿。”
因谢清迟用那个“家”字,祁云心头微颤。他怕声音泄露了情绪,没有开口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谢清迟也不赶他。他依旧将小船撑离岸边,而后坐在船篷边,找到那尊小炉点上火,又将那个矮胖酒壶闷在上面。过得半刻钟,他取下酒壶,拔了酒塞,船上顿时弥漫开一股酒香。
祁云皱眉道:“你不该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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