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宋举人从广西转任武平知县,他们行李车上都带了几个烧好的便池,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了整个县治的排水系统。可怜府宾馆就建在县治对街,就因平常没客人入住,装修时连县学都装了,硬是把它落下了。
如今城外大水退去,为了治水烧的水泥、和的混凝土有的是,正好给宾馆修排水。
宾馆内男女厕翻修一遍,内墙一律粉得雪白,用木板隔出单间,便池烧成白瓷座便,用木头做马桶圈、盖,以配合古人的习惯。池下方埋入陶烧的粗管做排污管道,便池边缘高高架起一座水箱,下以陶管引水,箱外引下一条长线供下人拉水匣冲水。
不光上官专用的厕所,外院给仆人住的也是一样修出上下水系统,下水管汇总到一根粗管,直府宾馆右角门外一个深坑里。
县衙当初也是这样装修,在前衙后院都铺了陶制排水管,将整个下水系统作成一体,污水污物统一汇到西角门外一个深坑里。污水坑半建在墙外,上用带耳的井盖盖住,再用铁锁锁上。收粪人每天清晨绕城收粪,就可以由看门的白役打开坑上的井盖,让人从里面舀走污物,不须院里人提着污物出去倒了。
有了这给排水系统,整个县衙晨起的空气都清新了几倍,府宾馆装修之后,自然也能让居住条件迅速提升。
有了上下水,还要装玻璃窗。不管到什么时候,透光都是窗户的第一要务,不然怎么有钱人都不贴油纸,要用羊角熬炼的明瓦填棂窗呢?
不吹牛地说,宋时是这时代地球上唯一同时掌握着吹筒、引上、浮法等平板玻璃制造法的人,可惜后几种工艺需要的技术太高,现在也能暂时用11世纪发明的吹筒法——就是把到玻璃吹成圆筒,剪开摊平,晾成平板玻璃。
按着窗棱形状趁热裁割玻璃,依着玻璃外形包裹木条作窗棂……两者结合,便能镶出一面剔透繁复的窗扇。
县里每年都有修缮府宾馆的专用款项,县衙又有轮值的木匠,玻璃更是他自己的,做起来毫无压力。换好客房的窗户后,内室更显光明通透:四面雪白落地的墙壁衬着桐油清漆漆得光滑明净的家什,打磨出天然趣致的根雕;书架上错落放着唐诗宋词、八大家古文;下方卷缸里插着不知谁仿的范宽山水、马远花鸟;多宝阁上又摆着两位师爷从前在街上精心淘来的血沁汉玉、绿锈商鼎……
不只爽心悦目,更有沉厚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
虽然都是假货。
窗台下更摆着一圈应节的菊花。虽不是名品,但肥料都是精心配比、氮磷钾齐全的好肥,养得那花枝叶挺实丰润,花苞比别处栽的花苞也大了几分,将来花瓣舒开,定能开的饱满张扬。若有人在窗边书桌上看书写字,回眸便是似开未开的花苞,抬眼又见墙外桂花摇曳,隔着玻璃都仿佛似能闻到芳馨。
室内装得差不多了,室外却还要多添些景致。
宾馆的建制和县衙差不多,都是四方大院,左右对衬的,少了几分曲径藏幽的趣致。可惜宾馆就那么大地方,不能扩建,只好先将屋内门窗与院中门窗的修整成层层相对,增加景深。院内以花木、假山石遮挡,地面以不同颜色的地砖镶出甬道,造出屈折幽深、一眼望不到底的效果。
好的假山石都太贵了,只能靠土法造。
就用竹架为骨、水泥塑型,去卖假山石料的店家里寻一个造假手艺上乘的掌柜,叫些个在班的石匠、泥灰匠,让他们带着水泥厂的工人们一同赶工,做出瘦、透、漏、皱的湖石;危峻孤削的峭壁石;洒落在园中各处,用以配合松竹花木的点石……
只可惜园子里没有活水,只能搭配着在点石上放几个玻璃鱼缸,里面布置微缩版石头假山,粘上湖沼里捞来的绿苔、水草,其间养几尾小小的金红鲫鱼。
家人从池沼里捞来的水草大多是细长如密发、一看就是水池里长的那种丝状水藻,没有多少能假冒陆上草木的品种。他原来在花鸟鱼虫市场里见过造景用的水草,种在假山假树上真像缸里长了微缩山景,而这种藻往石头上一贴——
不得了,养出一盆绿毛龟来了!
不过仔细想想,绿毛龟在这时代还是祥瑞,在院里摆上几只,意头也不错。宋时想了想,便和正在偏院里打磨假山石的匠人们说了声,叫他们闲时塑几只小龟,背上粘一层绿藻。
一个年少匠人傻乎乎地问道:“舍人何不买几只真龟,用胶粘些水藻在背上?游起来还比这死物好看哩。”
他师父在他头上拍了一掌,骂道:“你还指点起舍人公子来了?那龟是在水里游的,甚么胶能把水藻粘到龟背上!”
水泥还就能……那几个匠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到了假山上,宋时脑中也闪过这个念头,瞬间又摇了头:不成,这乌龟也太可怜了,还不如他原来在农业节目里看过的一个用什么手段把水藻种在龟甲上的人道呢。
他难得来现场视察一次,又给匠人加了工作,便有些不好意思,叫随行的家人取了钱,请众人到外面吃饭。他自己倒还不大饿,又在府宾馆里转了转,心里慢慢勾勒出观景路线,和各院、房内的最佳观景位置。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觉出饿了,才从后门出去找地方吃饭——前门暂时出不去。县治和府宾馆中间那条街上搭了一溜上访棚,从前受过王家欺虐的苦主都可到棚前申冤,或有其他案子要告的百姓,也可以在那里先写状纸。
来上告的百姓连绵不绝,将整条街堵得严严实实的。有些是新案,有些甚至是数十年前的旧案,被逮进去的王家人一次次提出来重审,也有新人又被拘捕,拘嫌犯的外监和告状房几乎都要改成王家大院了。
满县人都在观望着王家的下场,大户们怕的是自己步了王家后尘,他们的苦主却盼着王家真能被县令下,自己家的冤仇也才有希望。
因此事几乎都是宋时布置的,宋县令怕王家暗地寻人刺杀他,出入都叫二十几个民壮围着他,就跟黑道大佬出门带保镖一样,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小点的店铺都不敢让他进门。熟悉的酒店见了他也不像原来那样恨不得直接拉他上去,还得问一声“带几位大哥进去”。
宋时是有战斗力的人,又知道这时代也没有武侠小说里写的那么惊人的武功,便吩咐众人在楼下拣几副座头,自己只带了五个人上楼,正好坐一间包间。
进了包间,就有伎女抱着琵琶前来赶趁。几个大汉都跟李逵一样不知怜香惜玉,站起身纠纠走到门前,似一堵肉屏风般拦住了那女子。
宋时对福建这些性别存疑的伎女不感兴趣,只怕他们吓着孩子,连忙唤道:“别吓着她,给几个钱让她下去吧——不用唱曲儿。”
最后一句是对那伎女说的。他是北方人,个子比这些民壮高不少,目光从众人头顶落下去,正好能看见那女子抬脸看他,目中含着千言万语。
他胸中顿时也飘过千言万语——卧槽,这是李大佬!
他不是跟赵悦书过日子去了吗,怎么又沦落到来酒楼卖唱了?只有下等伎女才干这种不呼自来,上前卖唱的事,难道赵学生把他甩了?
算了算了,不吐槽了,还是叫进来给他解决一下工作生活问题吧。
宋时唤回保镖,招手叫李大佬进来坐下,亲切地慰问:“当日水患中一别,已有许久没见过李小哥了,我还记得你那日做的菜,味实甘美,堪称易牙手段。”
你是打算摆个摊啊,还是到慈济院、工厂当个大师傅啊,咱们县领导班子都能帮你解决。
李少笙却将手一挥琵琶,借着乐声遮掩,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奴有事要禀告舍人,请舍人叫这几位大哥在外面少等!”他怕宋时不信,又飞快地添了句:“陈、林、徐、张……几家已协议结成盟友,到省里把宋大人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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