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从端了碗白粥去了那大汉的住所,可敲门无人应答,他告了声罪,推门而入,房间里空无一人。那汉子大概有好几日没洗漱过了,房间里一股异味,薛从皱了皱眉,将碗放下。他掩着口鼻走到窗边,试着推了推窗,也许是年久失修,窗子卡着了,再使劲也是徒劳无功,只好敞着门算是透气了。他想着这人本就无处可去,这会子也不会走远,再等等应该就回来了。
将要腊月,外头冷,虽然屋内味道浑重,但对薛从来说也比呆在外头好些。于是他便找了块椅子在屋内坐下。此时尚早,午饭后赶去肃州也来得及。
而那头,邋遢了好一段时间的大汉早晨起来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沿着小道来到了村口附近的河里洗澡。他来时夜色沉重,又满脸血污,大家没看清他的模样,而当他白天跳进河里时,敏锐些的人才恐惧起来。
同在河里的人不动声色爬上了岸,在河边洗衣服的人见状跟着收了衣物。
几个人跑来找刚上任的村长,正是往常领着薛咏年和薛从的其中一位话事人。正巧薛咏年也在此处。来报告的人慌慌张张,话说两句就有些嘴瓢,他道:“村长,我们刚刚在河边洗澡,那吃狗的怪人也跑来了,你是没看见,他背上,腰上,都起泡了,还有几处烂糊糊的,红得发赤,比阿大珠嫂他们还厉害。”阿大和珠嫂正是住在大屋子里的人中的两个。
而还在大汉房里等着的薛从坐了半天,耐心被耗尽了,便想起身离开,也许是久未活动,他觉得脑袋有些沉重,走出门呼吸到新鲜空气后,才发觉自己可能是坐久了,里头气味那么难闻,却好似习惯了,直到来了外头,才觉得鼻子不太透气,有些发痒。薛从急忙深吸几口清新空气,脑子也仿佛清醒了不少。
此时,村长已带着几个体壮的汉子将那大汉扭送进大屋子里了。同时,薛咏年立刻让他们通知下去,今后必须到河上游取水。
可他们不曾想到,那人的疫病厉害多了,将原先病得不厉害的人都染得更重了。没过几天,那处院子就总传来咳嗽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光听着就觉得嗓子疼得慌。
那人被送进去后,就如同狼入了羊群,不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很快屋子里的人就躁动起来,光是让人守着已经不够了,屋子加了锁头,窗户被钉上了,墙头也嵌上了碎瓷片,真正将人圈禁起来。薛从他们带来的药材消耗过快,现下撑不住几日了。病人不止没有好转,病情开始恶化,覆水难收。
薛从终是没走得开。那日回到房后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身子虚软,脑袋发胀,心头似火烧般难耐,还没等离开,就倒下了。
最先意识到薛从不对的人,是薛咏年,他拿了些药给薛从吃,熬过前几日,薛从倒是有点要转好的迹象。能下床行走后,薛从偶尔会到大屋子附近远望那它,听着里头的咳嗽声和叫骂声,他甚至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再难想起这里原先的模样。
第一个被抬出来的是阿大的幼妹,年仅十一岁,正是拔高个的时候,生得纤瘦,躺在担架上一脸死气,脖颈上一片红斑,面色发青。
薛从亲眼看着这姑娘被火烧黑,成炭色,被人敲碎了,倒进坑里埋住。村民给她立了块牌,薛从亲自写上“陈小妹之墓”五个字。不管这字写得多好都不是欣赏的时候了,薛从呆愣地随村民们送别她,直到回到自己房间坐下,也没能缓过神来。
他怕死。这是他清醒过来后意识到的第一件事。送宋誉出征时他没想过生死,和宋誉失联后他没想过生死,来西境的路上他没想过生死,等到死亡摆在眼前了,他才开始惧怕。
药材光了,大屋子里只剩五个人了,村长坐不住,带上几个小伙子去肃州求援。走到半路又折返回来,听说是肃州那里又打上了。
固石村位置特殊,仅有三条路可通外头,一是往肃州去,一是往旭川去,一是绕大鸣山直达溯阳,第一条路目前有阻碍,行不通,可二三条路偏偏是死路,都是被屠了镇屠了村的地方,哪有生机可言。大屋里的人被困在院里,固石村的人同样也被困在原处,不知该何去何从。
腊月初二,公主远嫁陈国,为皇帝拉拢势力。嫁妆出了城门,一匹快马反向进城。军报送到皇帝手中,阅毕,龙颜大怒。
“战事刚平,四处受灾,国库都要掏空了,为了那一个小小的村子,宋誉是要抗旨?”
一旁的公公急忙上前替皇帝添了热茶,劝道:“陛下息怒,宋将军年轻,目光短浅,哪能像陛下这样统筹兼顾?但他也是心善,也是忠君,唯恐有人说朝廷一句不好的,这才什么小恩小惠都想施,哪个犄角旮旯的都想安抚。”
热茶暖了暖胃,皇帝的燥郁感也轻了不少。“如此是我错怪他了?”
“陛下日理万机,只怪宋将军性子浮躁,没把事情说清楚罢了。”
这公公是宫里老人了,嘴皮子利落,懂得捡皇帝爱听的话说,又圆滑机敏,让人挑不出错来,后宫嫔妃抚不平的情绪,他三两下就能化解。
自梁国求和以来,已过了半月,皇帝命宋誉驻守肃州,封骠骑大将军,正是宋誉的爷爷曾经有的封号。原是好事,可不知皇帝是听了什么样的谗言,竟让宋誉在西境修整如初之前,无召不得返京。如今西境最大的问题,就在禹州固石村。
这几日宋誉得了皇帝的旨意,在拟着和谈条约,他只会舞刀弄剑,咬文嚼字的事他哪里懂,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苦不堪言,常会想着要是此时薛从在就好了。
午间正是困倦时,宋誉在榻上躺着,一手捏着木兔子,一手捏着木猪,时不时让它俩亲个嘴,玩得不亦乐乎。
不多时,外头有小兵求见。
“何事?”
“启禀将军,城外来了百来人,叫嚷着要面见将军。”
“流民?”
“是固石村村民,像是都来了。”
宋誉起身,边走边道:“张超不是告诉他们了吗,等丰州的药材运来,自会送去,附近几镇的药材铺都空了,那一两味药又不是什么山上随处能找到的,他们来,我也没办法呀,我又不是菩萨,又不是神仙,这里也不是善堂。”
登上城墙,宋誉结结实实被城下的村民惊到了,倒不是人多,当初阵前迎着几万兵马,更别说区区这百来人了,只是城下这些人比前一阵子看上去更加形销骨立,并非营养不良的那种苍白细弱,而像是蒙上了一层郁郁的病气。
但事实上并非所有人都病了,只是大病带着小病,有病的多于无病的,拥挤在一起,让高处的人难以分辨,只觉得一眼望去全是沉闷死气。
“这……”
为首的一大汉怀抱着个病怏怏的女娃,朗声道:“宋将军,我固石村原有四百三十口人,梁军进村,仅存一百二十人,如今被这疫病沾染,已去了八人,原本都是健康的人啊,现在村里却防不住这病,只有不到一成的人是康健的。将军,如今我们无力耕作,不说没有药材,粮食也不多了,我们只求你可怜可怜我们,这里还有老人小孩,他们得吃饭啊。将军,你带兵征战,救回了多少城,救了多少人的命,可我们的命呢,您不顾了吗?”
“宋某惭愧,只是这肃州也无多少存粮,朝廷国库空虚,但我已给丰州发书,再过几日,粮食和药材一定能送到,大家再撑几日……”
“将军!病有轻重缓急,我们其中有病入膏肓的,也有将将染病的,如果您能发发慈悲,先救一救症状轻微的人,是不是……”
“不是宋某不想救,你可知肃州百姓也已经饥一顿饱一顿了吗,我前几次送去固石村的粮食,是从肃州城里调的,肃州百姓不是有余粮,而是想让大家一起活,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了你们。一而再,再而三,肃州百姓又何辜?至于药材,若是有,我又怎忍心眼睁睁看着你们受苦?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将军!我知道将军为难,小民还有一事相求。我们这,还有十几个未得病的,可否……可否让他们进城,别再在固石村受累了。”
人群前方的确站着十几个村民,口鼻用白布遮掩着,露出来的部分可见脸色较其他人要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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