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循着声音望去,眼中冷若高山的积雪,瞧不出一丝波澜。
司序上仙驾着祥云赶来,施施然拱手,问:“明日的蟠桃盛会,仙君可要去赴宴?”
被叫的人扶着树干起身,垂下的衣袖从浮石表面掠过,拂散语气淡淡:“我改名号了。”
司序上仙这才想起来,脸上染了一抹愧意,笑着颔首道:“是,小仙疏忽了。该唤‘无迹仙君’才是。”
自从眼前这位去凡间历了一世劫,回来便从“云起”改为“无迹”了。只是仙友们唤“云起”习惯了,总是纠正不过来。
云起,取自凡人诗“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而无迹,据说是“风过无痕,人过无迹”的意思。
都是好韵意。
但对当事者来说,无迹,是他一段用刀刻在心头的人生。
段无迹原谅了对方的口误,从前一点就着的小魔头,现在居然看什么都很淡——除了他身侧这棵不长叶子的树。
他扶着如蚕丝般光滑的树干,波澜不惊的眸子溢出一丝深情,道:
“我唯一的痕迹就是他......”
这是他埋在心底的话,却从未讲与邵慕白。
司序上仙将他的忧伤和深情都收进眼里,声音不由放软了一些,道:“神君本是天神之身,又受女娲娘娘点化,总有一日会醒的。仙君莫要太过失落。”
段无迹怅然道:“是么......”
司序上仙身为旁观者,没有太多情感,所有依据便都很理性,“这自然是的。连知鬼和冥君都能复活,白祭神君的修为胜过他们,自然也会苏醒,只是他只有一魄尚在,凝魂聚魄便要费些时间罢了。”
说到冥君,段无迹还是微有牵挂的,如今过去一百年,想必也该有进展了。
“他们怎么样了?”
司序上仙摇着扇子道:“当年,知鬼寻到一魂三魄,冥君寻到一魂两魄,如今用聚魂灯养了一百年,是差不多集齐了,想必再有个一百年便能全部恢复。还有当初协助神君的几个厉鬼,天帝念他们心怀仁义,便算他们将功补过,不用打入地狱,直接步入轮回了。”
段无迹颔首,“这样挺好......”
邵慕白跟冥君他们的情况不同,唯一寻到的那一魄都是支离破碎的,虚弱得不行。唯有先借仙树的气息养着,先保住一魄,再去集结剩余的那些。
司序上仙见他兴致不高,便上前一步,劝道:“他会痊愈的,只是时间问题。我已备好美酒,待神君归来时痛饮。”
段无迹动了动眸子,抬头,“多谢。”
这个谢,倒是让对方大吃一惊。要知道这段无迹当神仙和凡人时性子都是一样的,清冷孤高,甚少与人交谈,更别提开口道谢。
还好司序上仙见多了风浪,这陡然的一个“谢”字除了让他怔了怔,其他还是没有太大的波澜。
“仙君太客气了。”
他笑着拱手,转而想到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又道:“那明日的蟠桃盛会,仙君可有时间赴宴?”
段无迹思忖片刻,又将眼神挪到身旁歪歪倒倒的树上,许久许久,抿成纸片的唇才动了动。
正如司序上仙所说,要备着美酒等他归来时痛饮,他得去尝尝,选个最好吃的。而且,他也不能每时每刻都守在这里,指不定他回来时,这人就醒了呢。
“如此,小仙便恭候仙君了。”
司序上仙拱手离去,远处,雷神正驾云等候。
自从一个叫“苌夕”的狼妖挑破天规之后,“情”在天界便不是禁忌了。于是,各路神仙便都有了伴侣,而司序上仙的这位,便是名声震天的雷神。
段无迹瞧着他们携手离开的背影,不知道有多羡慕。
从前邵慕白总爱黏着他,他总是嫌烦,到现在这人变成一根没有温度的木头,他又无比回味那味道了。
蟠桃盛会是王母所办,邀请了天界各路神仙,每一百年才有一次。段无迹每次都喝得大醉,企图在摇摇晃晃回去时,那棵扭曲得宛如一只鬼手的树已经变换成了一个人,在云雾绕缭处等他。
那年,他醉醺醺地靠着树干,蹭了一下树皮,闭眼埋怨道:“邵慕白,你怎么成木头了......或者,你本身就是个木头......”
他好期盼这时候有双手能够来抚摸他的头发,用温暖的身体拥抱他,亲昵地贴着他的耳朵,说情人之间的悄悄话,唤他“无迹”。
是了,他清冷了几千年,孤傲了几千年,居然到头来,会贪恋这样的情态,这种女儿家向往的耳鬓厮磨。
那时候,日子很长。火红的晨曦铺满云端,待朱砂红褪去,红日变成白日,再到夕阳西下,蓬莱又被染上一层鲜红的朱砂,红白交替之间,仿佛有一百年那样久。久到段无迹以为自己要变成一块石头,往后余生都靠在树下了。
他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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