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客一言不发,迈步径直进了“天字上房”“砰”地一声撞上房门。李逍遥犹自口沫飞溅,对着房门讲个不休,冷不防天外飞来一只毛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搡,一个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喝道:“臭小子,你他妈罗里罗嗦放什么狗屁?快给老子滚远些,当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那人这一推手劲颇足,显是个练家子。李逍遥估量自己原也尽可抵挡得住,只是林木匠曾叮嘱多次,不得显露半点武功,如有违犯,决不轻饶。他原本不大将旁人的话放在心上,至于说到责罚,那也是家常便饭,殊不可怕。但自己既拜林木匠为师,武林中人又素重师训,身为未来的大侠,于这一节倒不能公然不理。当下只得谨遵师训,不敢运劲抵抗,脚下顺势跌开几步,扶墙站定。
只见身后站了两名短衣汉子,身材不高,一胖一瘦,装束与那怪客大同小异。当先那胖子一脸凶戾,恶狠狠瞪着自己,想必适才出手的便是此人。那胖子本就生了一口黄板牙,偏生又有几颗不大老成,张牙舞爪地由口中探将出来,顶得两片厚嘴唇相隔万里,满脸似笑非笑的怪相。
李逍遥脸上不露声色,肚子里已在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这只胖甲鱼一口烂黄牙,敢是大粪吃多了?怪不得满嘴臭气。谅你也没听过老子的名头,居然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师父不许我跟人动手,可没不许我喂人吃屎罢?等会儿若不教你吃饱老子的新鲜大便,也算老子手段不高!”
正骂得起劲,突然间人影一晃,那瘦子一窜而至,竹竿般的身躯挡在李逍遥身前,身手居然颇为灵便,站稳后挺一挺胸膛,义形于色道:“住手!”
只见他肩上累累赘赘挂了四五只大包袱,压得躬腰驼背。往身上看,端的是骨瘦如柴!两条细胳膊宛似初生的豆芽,一张身子板便如陈了八年的豆腐块,浑身上下也没三两肉,同那龅牙的胖子并排站了,直似孙猴子戏耍猪八戒一般。更奇的是他生得一副漏斗胸脯,不挺胸倒还罢了,一挺反觉愈加瘪了下去。
那胖龅牙一愣,李逍遥也是大出意料:瞧这人如此瘦小,吹口气便能将他摔个鼻青脸肿,而居然不顾自家安危,替自己挺身而出,真教人好生感激。
只听胖龅牙迟疑道:“孙老七,你小子做什么?”
那孙老七哼了一声,道:“平白无故,你干么打人?”
胖龅牙怒道:“他妈的,我还当你吃了乌龟尿,这般发疯!谁教这小子生得不顺眼?老子瞧着比你还讨厌几分,揍他一顿出出气,干你屁事?”
孙老七道:“你打旁人自然无碍,打这小哥儿却关我事。”
胖龅牙怒道:“这臭小子是你表舅子吗?怎么就打不得!”
孙老七道:“我孙老七最爱听人说话,这位小哥儿口齿伶俐,吐字清楚,声音又挺悦耳,我听得正在兴头,你这样一吓,他不敢再讲,我也没得听了。这难道不关我事?”
李逍遥在一旁乐不可支,心说这人强词夺理,十足没茬找茬。但那胖甲鱼火暴脾气,有勇无谋,若论吵架铁定不是他对手。
果然一句话说得胖龅牙理屈词穷,顿了一顿,这才叫道:“呸!我偏不许他讲!你待怎的?”
孙老七摇摇头,嘴里啧啧数声,道:“蛮不讲理。”
胖龅牙大怒,劈胸一把抓住,喝道:“孙老七!你说老子不讲理?”
孙老七神色自若,慢慢将他手推开,道:“你这人一向蛮不讲理,那还用我说?旁的不提,只说这回跟崔堂主出来办事罢。大伙儿同是教中兄弟,都是替教主卖命,理当同甘共苦,分什么彼此?可是这许多行李,怎么你黄四一件不拿,全推给了我?我适才好言同你商量,你话也说不得几句,便要动拳头,这算不算蛮不讲理?”
那黄四“呸”地一声,骂道:“他妈的,我道你怎的突然发疯发癫,原来为的这事!背行李要老子替,怎么昨夜里你数的银子、铜钱,倒不拿来跟老子分分?”
孙老七翻着白眼道:“行李是大伙儿的,银子是我自己的。”
黄四气得暴跳如雷,一时却想不出如何反驳。李逍遥暗暗好笑,猛听那怪客房里传出一声咳嗽,二人对望一眼,不敢再吵。
李逍遥心道:“这胖甲鱼还道是什么体面人物,原来也是个跟包儿。你他妈的挺了不起么?”
走过去劝道:“二位老爷别动怒,都是小人不好。这位孙爷体惜小人,也是好意。这位黄……黄四爷相貌堂堂,身手不凡,他老人家只轻轻推了小人一下,小人自己没用,这才跌了几步儿,其实……其实倒怨不得他老人家。”
忽然心中一动,抬眼向黄四一瞥,见他脸上余怒未消,口中黄牙突兀,一派头角峥嵘,当真不多不少,便是四颗!不由大为佩服:这名字果然取得名副其实、童叟无欺之至。
黄四鉴貌辨色,知他所想,大声道:“臭小子,你瞧什么瞧?老子姓黄,在家里排行第四,大名便叫做黄四。这名字跟老子的牙齿可没半点关系!”
李逍遥连道不敢,与孙老七相视一笑。黄四骂骂咧咧进房去了。
李逍遥几步下楼,只见李大娘提着尾咸鱼,一路风风火火跑去灶间,瞥见李逍遥,皱眉咂嘴地道:“真是晦气!不知打哪儿钻出个要饭的,死赖在门口不走。喂,你小子趁早替我赶开,免得吓跑了财神爷!”
只见大门口四仰八叉睡着一人,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李逍遥连声答应,未至近前,便觉酒气触鼻,耳中又听得鼾声阵阵,心下忍不住好笑:“敢情是个醉汉,怪不得婶婶打发不来。这买卖却是老子的拿手好戏。”
见那人头挽道髻,穿一件旧袍,脸上几绺黄须,是个中年道人。他这会儿想已醉得昏天黑地,兀自光着一脚,袍子上满是污秽。
李逍遥先前只道是相熟的村人,错走在这里,寻思大可捉弄一番。此刻见是位陌生道人,不由微觉失望,伸出脚去轻轻踢他两下,大声道:“去去去,你一个出家的人,大白天喝得烂醉,成什么话?这里又不曾给你预备铺盖,只管在这里挺尸做什么?”
那道人翻了个身,眼皮微张,向他一瞟,随又闭上,嘴里小声嘀咕几句,却没起身的意思。李逍遥皱皱眉,只听他喃喃说道:“酒……呃,行行好……呃,给口酒……”
李逍遥笑道:“你这酒虫倒也聪明,见我这里挂着酒幌子,便说讨酒,我若是开一家当铺呢,不消说,你老兄定要讨些银子来花花啦?是不是这么说?”
那道人眯着眼,有气无力地道:“小……小兄弟,行……呃,行个方便。老道不要银子,给口酒罢。呃……我喝了酒便走。”
李逍遥气道:“嗬,听话茬你是要撒赖呐?谅俺不说,你也不知老板娘的厉害!老……我小李子在这住了整整二十年,说起来也是她嫡亲的侄儿,也不过每年端午才有口雄黄酒喝。你是她儿子还是她老子?她肯白白送你酒吃!还是快些走罢,别找不痛快。”
一连说了几遍,不见他理会,再等片刻,隐隐听见响起鼾声。李逍遥不由得怒从心起,一哈腰,伸手揪住他袍襟,两膀运力,便欲将他丢出门去。心想这家伙醉得半死,浑没知觉,老子可不算随便显露武功罢?他上门撒赖,骗吃骗喝,丢他出去也不能说侍强欺人,便是给师父知道了,也怨我不得!
他满以为练武多年,气力大增,便是二、三百斤的胖子也一提就起,这样一个枯瘦道人,浑身上下也没几两肉,又哪在话下?是以只用了七分力气。谁知接连提了数提,对方却宛如铜浇铁铸一般,连衣角也没晃动半分。
李逍遥又惊又疑,知道事出非常,这老道有些古怪。正待仔细参详一番,忽听李大娘一连声喊着上菜,只得先丢下他,边走边想:“他妈的,你若是识相的,趁老子离开便夹了尾巴溜走,等老子回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李大娘满面春风瞟了他一眼,笑眯眯道:“酒饭都预备齐了,快端上去吧……啧啧,瞧不出,这几个苗子鬼头鬼脑,倒趁钱得紧!”
李逍遥奇道:“什么苗子?”
李大娘压低声音道:“不就是上面那三个家伙?你小子待会说话给我机灵点,惹恼了客人,小心老娘剥了你的皮!”
李逍遥吐吐舌头道:“是了!”
伸手端起茶盘,忍不住又道:“原来苗子便是这副鬼打扮,怪不得瞧着稀罕……婶婶,这三个家伙似乎来路不正哩。”
李大娘鼓起眼道:“你又皮痒了是不是?管客人的闲事做什么?方才那黑大个一见老娘,先不问有几间房、房钱多少,张口便都包了下来,柜上还押得有十两银子。哼,这样大方的客人,倘若每天来上三拨儿、两拨儿,老娘还愁个屁?你管他什么来路!”
眼珠一转,又吩咐道:“你同他讲清楚,这咸鱼跟海参杂烩都是一钱银子一卖,糟鸭呢,要一钱五一只,都不在房钱里,统统另算……喂,我说你小子别磨磨蹭蹭的,送完赶紧回来,老娘还有事要你办!”
李逍遥麻利应了,端菜上楼。他心下仍气黄四,见过道没人,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哆哆嗦嗦在三样菜中各洒上几点“金生丽水”凑到鼻子下一嗅,热气烘烘倒也闻不大出,这才快步上楼。来到“天”字房,轻轻咳嗽一声,拍门叫道:“崔大爷,酒菜备好啦。您是单独用呢,还是同那二位一起用?”
停了片刻,只听那崔堂主答道:“不用。你端去给他们罢。”
顿了顿又道:“往后没俺的吩咐,别总来罗嗦!”
李逍遥碰了一鼻子灰,欲待向他交代菜钱的事,想想恐又挨骂,只索罢了。当下走至隔壁的“地”字房,生恐再讨没趣,见房门半开,先探了探头,没敢进去。那黄四不知怎的气已平了,正同孙老七说说笑笑,见李逍遥端来酒菜,兴冲冲夹手夺过酒壶,仰头便灌,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唔……他妈的,老……老子先尝尝……”
刚吃得一口,“呸”地一声吐了出来,怒道:“这是什么东西?”
李逍遥赔笑道:“回大爷,这是本地的名产桂花酒,陈了七、八个年头啦。特地取来孝敬二位。”
黄四道:“他妈的,这样酸掉牙的玩意儿也叫做酒了?喂,小子,赶快换几壶好酒来,你怕大爷没银子么?”
李逍遥道:“小店就只这一样酒最出名,听说连本朝的娘娘都爱喝,叫……叫做贡酒。你老再喝一口试试,想是这酒头一口喝下去,品不出滋味儿?”
黄四“咚”地一声将酒壶掷回茶盘,骂道:“放屁!你当老子没喝过酒吗?娘们儿喝的酒,你这小子干么拿来给我?你们汉人的狗屁娘娘都是丑八怪!当老子好稀罕她么?”
这一掷用劲甚大,壶中酒登时泼出不少,若非李逍遥避让及时,几乎淋了一头一脸。
李逍遥大怒,肚子里暗骂:“呸,我汉人的娘娘是丑八怪,难道你老人家这副尊容便很俊么?大伙儿又挺稀罕了?”
他连遭黄四斥骂,忍不住脸现怒色。
孙老七推开黄四,劝道:“算啦,算啦。小二,我们这里带得有酒,你将饭菜留下便是,这酒你还拿回去罢。”
李逍遥收起酒壶,慢吞吞将菜一盘一盘排在桌上。他深恨黄四,乘二人不备,转过身去挟了把清鼻涕,顺手抹在海参杂烩里,不动声色垂手出房,心下得意:“胖甲鱼,臭甲鱼,老子晓得你口重,好心加些作料进去,谅你这蠢货尝不出罢?哈哈,便是这几日伤风,只怕作料不大够味。姓孙的待老子挺客气,请你陪绑,不好意思。最好这块加料海参教胖甲鱼吃到,免得你说我恩将仇报。”
放慢脚步,隐隐听到屋内二人争相大嚼,不禁大乐。又想:“这班王八蛋只懂得茹……茹毛喝那个血,吃过甚么正经东西?他两个尝了婶婶的绝顶大菜,竟然不吐不骂,真教人大大的佩服!那位什么崔糖主、崔盐主的,不肯吃老子的加料大餐,这份先见之明倒也不小。”
一面偷笑,快步走下楼来,见那道人仍手脚大张,躺在原处,似乎酣睡未醒,嘴里不住哼哼唧唧。李逍遥灵机一动,扭头向灶间张了张,静悄悄全无声息,当即放下茶盘,蹑手蹑脚走至近前,摸出那壶桂花酒,在他鼻子下晃了两晃,低声道:“道长,道长……你老醒醒,酒来啦!”
那道人鼻子掀了两掀,闻见酒香,顿时双目大张,醉态全无,“霍”地坐起身来,劈手便夺。李逍遥原是存心戏弄,见他来抢,笑嘻嘻一缩手臂,欲将酒壶藏到身后。他习武多年,又有名师指点,自恃身手、眼力、反应都是奇快,哪将这醉猫似的家伙放在眼里?只想稍加惩戒,将其赶开罢了。不料肩头甫动,便觉手上一紧,已给他连手带壶抓个正着。
李逍遥微一错愕,心道:“这家伙只是随便一抓,也不见出手如何快、手法如何高明,怎么老子竟没避得开?难道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既疑对方身怀绝技,立起争胜之心,将林木匠叮嘱的话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手上运足十成力道,猛地一夺,同时左掌如扇,使了半招“推窗望月”拂向对方脉门。
要知林木匠的一身绝学,均来自于家传,其中又以“水月剑法”和“浣花承露手”这两门功夫,最具独到之处。林家祖上十余辈皆为姑苏大贾,直至蒙元中叶,遭逢大变,家道方见中落。谁知就在这一辈人中,倒出了一位名震江湖的侠女。这位前辈女侠幼遭不幸,却自有一番奇遇,拜在一位异人门下,学得了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她晚年本已另创家业,子孙满堂,却忽然大彻大悟,毅然斩断尘缘,削发为尼。临出家前,遗下两套自创绝学,便是这“水月剑法”和“浣花承露手”林家的后世子孙虽限于资质,远未能承传精髓,却仍足以仗其开山立派。/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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