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为导,净土为归。
毗夜双手合十,亦淡道:“我佛教诲,弟子谨铭于心。”
得了般若智慧,就得了解铃之法了么?
应该是的。
第一个十年,毗夜修习佛法,学着如何布施。
他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去看媚君,她还在魔界,凤女仍只当媚君是胚形,并未待她如何。
第二个十年,毗夜开始遵循如来的规定,学会持戒,渐渐忍下来,去看媚君的次数就少了。
第三个十年间,毗夜某次又去探望,发现媚君不在魔界。
毗夜平视凤女,询问:“凤女,你将她移去了哪里?”
“尊主,你不是断情出家了么?”凤女恨声质问,又想起毗夜出家这三十年,魔界诸事繁杂,她一个人累得都忙不过来。凤女不由更恨,咬牙切齿提醒毗夜:“尊主,你已经不是魔了!”
说完这句话,凤女忽然意识到毗夜不是魔了,她却仍唤他尊主。
凤女自相矛盾,好不尴尬。
她想了一下,掩饰般急急出口,似嘲似斥毗夜:“做和尚如何还有欲念,还记挂着那具胚形啊!”
“贫僧已无欲。”毗夜手持念珠道。
凤女仰头一笑:“我也是想着尊主你已无欲,以后怕是用不着媚姬,就将她送人了。”凤女笑意更满:“虽是人偶,但也不可浪费了她一身媚骨媚气。”
毗夜思忖少顷,忽然顿悟,瞬觉百蚁噬心。
毗夜一颗颗转动自己手中念珠,转身离去。
凤女望着毗夜离去的背影,倍感寂寥。她无意触到腰间匕首,忽生一念:不如再雕具胚形出来?陪她,亦可听话地帮她分担魔界事宜。
凤女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很快就忘了。直到又过了七、八年,她才重新记起来。
凤女就拿起匕首开始雕,起初她并没有想好自己要雕个什么样的胚形,甚至连这胚形要是男、还是女都没考虑好。凤女只是慢慢地雕,自我幻想她这些年来对鸿冥的付出都打了水漂,酸得很。她心中渐渐开始恼恨,恨鸿冥,恨得脑海中浮现出鸿冥的样子。
他的眉眼、他的黑发、他的红衣,他明明在赤帝仙宫月色浓华的池柳边初见,就对她一见钟情。
于是凤女雕出一具跟鸿冥一模一样的人偶,取名柳月池。
凤女再将鸿冥留下来的法力和空悬了三十五年的魔君之位一并给了柳月池。
她的尊主又回来了,不是吗?
60爱恨情仇命里去(十六)
这边,毗夜问完凤女,知她将媚君送去凡间,毗夜就出黑天也上到凡间。
他缓缓闭起双眼,默想片刻,很快感念到媚君身在何方。
毗夜寻路去往汝宁王府,隐没身躯在空气中,成为无形。他踏进王府不久,就听见阵阵浪声荡语从花园里传来。女子的声音毗夜再熟悉不过,正是由媚君唇中发出。以前她与他欢}好时也是这般的叫,毗夜闭上眼,竟能很快想象媚君此刻的神情姿态,无一处不令男子销骨慑魂。
她在扭动,她在迎合,她在喊着叫着求快些进出,可是压在她身上的……不是他?
毗夜竖耳细听,确认:不是他。而且听声音,有不只一个男人。
毗夜喉头一哽,伫立原处良久,终是选择走了进去。
映入毗夜眼帘的画面,果真如他闭目所想,媚君正在同两位男子欢}好。她趴跪着身子,以最原始类兽的姿态,后面高高地翘起,迎着求着一名男子进入。那男子时不时伸手在媚君臀上拍几下,她就笑得叫得更欢,姿势更加谄媚。
但媚君很快就不能叫了,因为另外一名男子将利器伸入了她的嘴中。媚君也不拒绝,卖力得就舔了起来。
她媚眼如丝,偶尔斜飞脉脉双眸,目光会扫到毗夜的身上。
毗夜知媚君看不见他的身躯,她是在对那两名男子传“情”。
毗夜感到眼前的媚君全然陌生。
他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果然是完全被控制了,此时的她不是媚君,而是媚姬,是毫无感情只有媚骨的躯壳。
毗夜清醒而又明白,心却不能禁地酸得揪起来。
毗夜望见媚姬片缕未着的身子上独挂着那尊白玉佛佩,他莫名有些恼,就一挥手隔空施法,让那玉佛从媚姬脖颈上掉了下来。
毗夜转身离去。
他步出王府,不施法术,只凭双脚走了十里路,无论是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城郊零星经过的几个路人,没有人望得见他。
凡人们就似媚姬一样,瞧不见他。
毗夜知道媚姬不是媚君,她已受控制,心里不再有他。
可他就是难过。
毗夜掉头折返,狂奔回汝宁王府。路人们经过荒郊,皆觉奇怪,缘何地上积水的污凹,会自行溅起泥水?
没人知道,脏兮兮的泥水是溅在毗夜无尘的白衣上。
他匆匆奔跑,僧衣尽污却不曾自察。
毗夜气喘吁吁跑到汝宁王府,才想起来这一段路他本可是用法术转瞬即至。
他跑回汝宁王府,在寝宫中瞧见媚姬,大名王抱着媚姬,不断呵她哄她,却止不住她的哭声。
她眼泪似串往下滴,不停不断地说白玉佛怎么突然不见了。
媚姬的眼泪和泣声令毗夜心碎。
毗夜暗暗后悔自己方才冲动的举动,不该摘了媚姬的白玉佛。
他深深攥紧了双手,指节凸出红痕,对自己暗道:一定要救她出这胚形,出这牢笼。
待到大名王离开以后,毗夜就渐渐显出身形。他低着头,尚且还在尴尬自己的突兀出现,媚姬却快步走过来,脚步匆忙得几乎刹不住,要贴上毗夜的身子。
媚姬望着毗夜,身子发颤,眼前一亮,光彩又很快湮灭。
她问他:“僧人,你是谁?”
媚姬好像不记得他了。
“师傅,为什么……我觉得你这般熟悉?”媚姬伸手欲去触及毗夜,却又将手收回,未碰。媚姬的脸上泛有惆怅:“我好像……记得你,好像又不记得你。可能是我以前见过你,却又忘了。”媚君言语有惆怅,脸庞却高高地扬起,脸上挂笑:“我老是容易忘记经历过的事情……”她笑得厉害,似乎已经习惯迅速调整自己的情绪:“有时候昨天发生过的事,我今天就想不来,挺好的!”
“你总是这样么?”毗夜暗中攥拳:某位无边法力者竟折磨她至如斯?
“是啊。兴许我是生来就带着什么怪病吧。”媚姬答得干脆。
毗夜沉默了一会,手中的念珠转了一圈。
他终于说:“不是病,你只是需要脱形。”
他伸右手,从袖中拿出白玉佛,按在她掌上,给她。
“白玉佛!”媚姬惊喜得叫出来。
“戴着这快白玉佛,你就会渐渐脱形。”毗夜说,但他心里又苦笑:白玉佛怎能脱形?
若他能解铃,何须三十年前出家,大费周章,又耽误数十年?
只有那位莲花宝座上的六丈金身才能助她脱形。
毗夜转动念珠的左手滞了滞,食指掐在一颗念珠上。
他收珠,侧身,欲隐形。
媚姬却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师傅,你还会再来看我吗?”
毗夜一怔,许久后,他低低答道:“会的。”
媚姬欢心雀跃:“师傅你要常常来看我。”她拉着他的衣角,摇摇他的袖子,白衣扯呀扯,像一片云:“虽是初见,但瞧着师傅面目,我心底莫名就很开心。”
媚姬没有完全说出心中所想:其实……初次见面的僧人给她的感觉像极了白玉佛。戴在她身上,不可缺,不可离。
毗夜将身躯隐没,成为透明,他与她互相触不着,摸不到。
不过毗夜之后常常来看媚姬,四下无人,他便现形。毗夜也鲜少同媚姬有肢体接触,只是静静远远的伫立,或者是盘膝而坐入定。倒是媚姬喜欢围在他身边,吵个不停。
媚姬吵毗夜,将心底的话全跟毗夜讲:“师傅,我想离开这里,大名王爷也正好说要带我走。我是跟他走,还是自己逃出去?”
其实她想说的是:师傅你带我走好不好?
毗夜距离媚姬很远,声音也飘渺:“跟王爷走好,路上……会有人照应你。”
“那我走的时候,师傅会护我同路吗?”
“女施主有王爷保护,已足够。”
“那……我离开之日,师傅会来送别我吗?”
“不会。”
毗夜的回答一次比一次更简单。
他将苦都独自忍在心中。
“那我走了以后,师傅你还是要常来看我。”媚姬这次不提问了,而是央求。她拽拽脖上系的白玉佛佩:“师傅你说这白玉佛可以助我脱形,想起从前的事,可是至今我还未脱形啊!”
媚姬切切之声如珠玉坠地,又溅起来,砸得毗夜心中噼里啪啦响。
毗夜等心中的砸珠之声静了,不再有任何响声,方才道一个字:“好。”
大名王带媚姬逃到繁华岛,毗夜就常常去繁华岛上看她。
说是看望媚姬,却同大名王独处的时间更长,两位男子隔着三个蒲团的身距,不知再谈什么,张合双唇,举手抬眸都动作极慢,若静水缓流。
有一次毗夜离去的时候没有同媚姬打招呼,媚姬却追着叫住毗夜。毗夜不停步,她就跨过来,站在他前面伸双臂拦住他,不让他走。
她问出心中的疑惑:“师傅,为何我还未脱形?”
繁华岛上多沙,毗夜的脚步稍移,就能看见退出一个半月形的痕迹。
他平静地告诉媚姬:“快了。”
毗夜去灵山,拜见如来。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问佛祖:“弟子识得一位善女子,她苦苦陷于一具胚形中无法挣脱。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弟子想问如何才能救得她出苦海?”
“若夫天宫,依幻力而建铸;琼林宝树,依幻力而敷荣;铁床铜柱,依幻力而施设;鳞甲羽毛,依幻力而飞潜。”如来的回答一如既往似是而非。
也许说得越玄乎,才会更令人神往;也许说得越需要回味,人回味完才会顿首臣服。
如来此番言论,无非是要告诉毗夜,莫要执念,他所看见了一切都是幻想。
但是如来这种话连媚君都不信,毗夜会信吗?
毗夜睁开眼,望着如来。接着他站起身,跪下去。
“我佛,求你给她脱形。”毗夜双膝跪在蒲团上,是真的开口讲了一个“求”字。
“蝉于茧中,褪成蝴蝶。卵生蛋内,出壳为雉。”如来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便是答应了。
如来起手,探向身}下宝座,摘一瓣莲花。莲花迎风缩小,由扁到圆,变作类普通鸡蛋的一只壳,托在掌心。
如来将蛋壳递给毗夜:“此物可为她脱形。可是……”如来话锋一转:“爱为众生障、为覆、为闭、为塞、为狗肠、为乱草。”
毗夜居然在这个时候微笑了一下:佛祖意思大抵是劝诫他佛家弟子,要六根清净。
殊不知他就是六根不净才来做佛家弟子的。
毗夜也不仰视,亦不低头,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和表情问如来:“我佛希望弟子如何做?”
如来话若雷音,传响整座灵山:“若知所爱者,不于彼生爱。彼此无所有,他人莫能说。脱形之后,她再一世新生,便是她自己的造化。她要如何,你须任她,随她,莫要插手,莫要再管。”
他叫毗夜莫再爱了。
因爱一念成魔,是佛祖也无法遏止的劫难。
毗夜听闻,眨了眨眼帘,应声道:“好。”
“修佛有数戒,当头不可破者便是色戒。”如来把话说穿:“她破壳之日,便能脱形完全自主。然则……这一具新生躯体,你是不能再碰。”
毗夜波澜不惊,只问自己想问的:“若碰如何?”
“若碰……”如来说:“身魂化为佛法金光。”
“若她下一世能平安不死,弟子决计不会破戒。”毗夜很干脆地就答应了。
媚姬不死,他不破戒。
她要是快死了,那他便也是快死了。既然都快死了,还在乎什么身魂yin灭?
若真有那一日到来,他先破肉戒酒戒,再破色戒,最后破杀戒:杀人、杀妖、还杀……
毗夜捧着蛋壳去繁华岛,告诉媚姬这个蛋壳远胜过白玉佛千倍万倍,能立马助她脱形。
毗夜甚至很多话地向她详叙了如何使用这个蛋壳。
媚姬只问了一句:“师傅,我破壳之日,你还会记得我吗?”
“不会。”毗夜果断回答。
媚姬立刻追问一句:“那我还会记得你吗?”
“不会。”毗夜两次的回答语气一样平静,声音一样冰冷,令人产生错觉,仿佛他只回答过一次。
媚姬顷刻间就哭了。
毗夜却手一抹,从媚姬项间收走白玉佛佩,给她三天时间想清楚。
毗夜无情的离开了,大名王却是有情心疼。王爷守在媚姬身边,不住地劝她别哭了,别哭了。
媚姬却依旧哭个不停,反正这一世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索性将剩下的泪全部流干。
她一直哭到三天后毗夜回来,仍是在哭,哭着问他:“白玉佛佩你没有带来吗?”
“没有。”毗夜毫无情意地冷冷回答:“佛祖慈悲,予你入壳脱形。白玉佛再无作用,你即将与贫僧再无纠葛,又何必徒扯些牵挂!”
“别哭,别哭。白玉佛我好好收在府中了,你放心。”大名王忍不下心,不住地在媚姬身边哄她。
媚姬越哭越大声,眼泪奔腾,哭到不能自己。
她忽然听见毗夜在她身后对大名王说话:“我佛慈悲,回头是岸。大名王既有心悔改,弃恶从善,望能坚持至超脱之日。”
“一定一定,圣僧放心,本王自不会再碰媚姬的身子,定好好抚养她长大。”
“咄!她不是她!出壳之后不可再唤她的人偶名!”毗夜呵斥大名王。
他称她什么?他称她是人偶。
媚姬的“心”瞬间就冻僵了。
“一定一定,本王会给她另起新名,不会再叫她凤炼媚。不知圣僧……有没有想到给她起个什么名字?”
“她新生后要叫什么名字,又与贫僧何干!”
媚姬虽是背对着毗夜的,但她能听清:他的话好冰冷啊……
媚姬吸了吸鼻子,不再犹豫地钻进一个正逐渐合上的巨大蛋壳,没有一次回头看身后的两个男人。
毗夜注视着蛋壳完全合上,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合上了。
不是他要对媚姬冷漠,是未在脱形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毗夜答应过如来,须任她,随她,莫要插手,莫要再管。
毗夜深知,自己只要对媚姬显出一丝情意,就是洪水决堤,他会控制不住,全部流露出来。对她好,对她再好,对她更好。
而后功亏一篑。
于是毗夜只能忍。
第三个十年,毗夜煎熬修佛的第三步:忍辱。
媚姬在蛋壳内孵化了几年,方才破壳新生。这几年毗夜一直守在蛋壳旁边,不离左右,但他隐没了自己的身躯,大名王瞧不见他,媚姬更瞧不见他。
媚姬破壳而出,成为南缇的那一刻,她的确是完全脱形重生,拥有一颗完整的心,拥有不会再被任何人所控制的三魂七魄。
南缇不再是躯壳,不再是人偶了。
但是毗夜意外却又不意外的发现,他原本注入媚君体内的那那九分之四功力,在媚君新生为南缇的时候,不见了。
这九分之四功力消失得不着一点痕迹。
毗夜想想,很快无须怀疑的完全肯定:他的这些功力,是被蛋壳的主人吸走了。
毗夜在繁华岛上安了家,每日一半的时间用来修习精进和禅定,另外一半时间会在岛上四处走动。
但是没有一位岛民能瞧见他,南缇也瞧不见。
小南缇喜欢光着脚丫子在沙滩上奔跑,毗夜就跟她一起并肩走。南缇看不见他,有时候兴奋了一只手臂挥过来,刚好硬梆梆打在他胸口上,他疼她不疼。
毗夜在永远透明且无法触摸的空气中注视着南缇长大。
注视她喜欢上了同岛的,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真好。
注视她和男孩子定了亲,更好。
毗夜以为再过几年,他会注视着南缇和那位男孩子成亲,然后他心里笑着对自己说:更好了。
任她,随她,莫要插手,莫要再管。
但世事难料,同南缇定过亲的男孩子终是为了功名离开繁华岛,上京去考状元。
南缇也决定出海去往殷国大陆。
毗夜就跟了去。
他本可以继续隐没身躯的,却不知为何在登船那一刻决定显身。
在船上,南缇无意望向毗夜的那一眼,竟令他满心欢喜,绵/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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