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时候起,山脚村的人便突然的自信起来,外面的世界管它做什么?村子里有土,村子里有地,村子里不给远在万里外的皇帝缴过一分税,而其他村子,稍微地理条件发达一些,便都要遭到不知道多少次朝代更迭所带来的浪潮冲击,有些避难的人逃到这个偏僻的山脚村里,保住了性命之后,见这里有吃有喝,又不受战乱之苦,便也跟着村子里的人一起自信起来,外面的世界再好,那也比不上山脚村这样的安宁。
山脚村的人都自豪的很。
但终有一天,这份自豪还是被打破了。
教书的先生来山脚村游说上学的好,村长磕着老烟,半眯着眼坐在青石门槛上,裤脚挽到脚踝上,上面还沾着几块干透了的泥巴。那个教书的先生费尽心思磨破嘴皮说了许久,村长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这一整个过程中,旁边的妇女们都在后面的石墙边,偷偷的围在一起对那个不知好歹的教书先生指指点点。教书先生跟村子里的人不同,是个下乡的知青,他生的俊俏,被这些妇人好奇而大胆的眼光给看的心里羞愤,半响涨红了脸,终于讷讷而去。
老村长说,认字能有啥用?简直浪费时间,还不如多挣点力气下田种地。
知青被气走。但每天都有这么几个没撞过南墙不知道回头的呆头鹅来找老村长说这个事,希望老村长说动乡亲,把村子里的孩子送出去读书。老村长日复一日的坐在青石板门槛上,抽着老叶子卷起来的烟,浓烟白雾,呛得几个年轻人眼泪直流,他看着自己的小孙子在院子里追着狗玩,不屑的笑:“我们山脚村不愁吃不愁穿,只有没落户才会去学认字。”
大家都坚定的觉得,认字是无用的,唯有固守山脚村这三分二亩天地,靠着老天赏赐的饭吃,才算是活的好。
但是老村长不知道,在之前那个知青下山之后,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几个年轻女子好奇的去了山下城镇的学堂。
那几个年轻女子的初衷,不过是想再看看那个英俊的年轻知青,他有着白皙的皮肤和斯文的长相,鼻梁上戴着一双圆框眼镜,看人的时候,呈现出与村子里的青年汉子完全不同的秀气。
她们三三两两挨挨挤挤的趴在窗口上,听着那个年轻知青教书,在低矮的土胚房里字正腔圆的讲着普通话,几个少女嬉笑着,将这份怦然心动的感觉深藏于心中。
而后来,渐渐地,为了能多见到这个俊知青几眼,几个年轻女孩子偷偷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去了镇上的学堂。当老村长终于有一天发现村子里这种行径的时候,他最小的孙子已经成了镇上学堂里的一员,天天都回来趴在煤油灯前面咬着笔头写字。
老村长大怒,不许孙子再去上学。但是心疼孙子的他还是拗不过嚎啕大哭的孙子,亲自给孙子劈了一张书桌和小板凳,无奈的默认了这件事情。
但山脚村一直贫穷。
自那一年起,村子里的人向往着外面。过了许多年后,走出大山的人就像展了翅的金凤凰,再也不愿意落脚于这贫瘠的山林。无数人渴望着那些只能存在于外面世界的车水马龙,老村长走的时候,村子已经空了,年轻男人们选择外出,年轻女人则是外嫁,整个村子只剩下老弱妇孺,老村长走的时候长吁短叹,一直洒泪是否是自己葬送了这一整个村子的未来。
但他的遗嘱,也不会再有人听。
张嫂曾经是那些年轻女子中的一员。
她年轻的时候,生得俊俏的五官,虽然黑,但是胜在姿态大方,颇有些农村儿女的活泼天真态,做事又勤快,很是得村子里男青年们的爱慕。
她比其他人更向往城市,向往那个文质彬彬说话斯文秀气的知青,她听着知青同她说话的时候那文雅的语气,看着他卸下手上的腕表送给她当定情礼物,嗅着他身上好闻的雪花润肤膏心甘情愿的沦陷。
知青说,他会娶她的。
知青说,他要先回城市一趟,他有很多事没有做好,响应主席号召,他们要将革命的火种燃遍每个山林犄每寸土地。
知青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张嫂真的傻乎乎的信了,她天真的送知青离开镇上,一路上不停地掉泪,一半是担忧,一半是不舍。
但直到张嫂怀胎十月瓜熟蒂落,那个知青都没有出现过。张嫂死都不肯打掉他的孩子,她一直坚信,知青会回来找她的。
她给孩子取名余明明,因为知青姓郁,但是她不认字,不知道那个郁该是哪个郁,所以便给她娶了个同音的也是笔画最简单的余字。
知青从来没有回来过。
张嫂受尽了家人的辱骂,听尽了村子里的风言风语,到最后,她自己也相信,知青回不来了。她告诉自己,他可能是在进行革命事业的时候,遇到什么事情死了吧。
张嫂带着六七岁的余明明嫁给了同村的鳏夫,那个男人一无所成,农活也不做,爱喝酒,好胜心又强,对张嫂和余明明动辄打骂,整天醉醺醺的骂她破鞋。
张嫂本来忍气吞声,做事勤快,日子也相安无事。村子里的指指点点让张嫂抬不起头,但好歹还能活。但是等过了几年,余明明稍微长大了一些,她又无意间看到鳏夫对余明明动手动脚。余明明从小在村子里听着野种的骂声长大,听多了别人的风言风语,看惯了旁人的冷眼,脑子都有些问题。张嫂看见这场景,一时悲愤过度,和鳏夫动起手来。那鳏夫拿起扫把将她打得遍体鳞伤,旁里的人都只得同情的望着。
张嫂没有娘家,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还是只能当牛做马一样遭人作践。她被打的不成样子,心里横竖下了狠心,趁着没人注意,晚上偷偷的用计将醉酒的鳏夫引进了林子里。
张嫂知道,进了鬼林的人,谁都出不来。那是一片吃人的林子,进去,就不会给你留一块骨头。
然后鳏夫就消失了。
张嫂在村子里转了一天,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到了家里,但是旁边的邻居却跑来找她,邻居说,余明明进了鬼林,旁边有人看见,去拦,余明明却不听,挣扎着跟中了邪似得,嘴里念念叨叨的喊着,她要去找她爹,她好不容易不是野种,不能再没有爹了。
然后余明明就进了林子,跟那个所谓的“爹”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张嫂觉得自己似乎是麻木了,心里更像是有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恍恍惚惚的跟做梦似的,一时间倒没觉得悲伤。
但今天,原本麻木的尘封已久的悲伤却突然涌了出来。
进了鬼林的人,再也不会出现。那为什么这两个自称江中雪和秦长生的年轻女人,还能一次又一次面不改色的从这个林子里出现?
如果她们真的去过鬼林。
那她们见过余明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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