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十四年的岁月,夏谐都是在灯笼街路口的那个天井里度过的。
从他记事起,生活里就没有爸爸的存在,爸爸是挂在墙头的很小的一张照片,爸爸是同院里男男女女口中的“病痨鬼”,而自己就是那个“小病痨鬼”。照片里的爸爸没有笑。
这条街上的人大多直呼其名,而且多是贱名,如果这人地父母很没有眼力,未给他起个贱名,那么街上的人也会很热心地替他补上一个,当一回那起名的爹妈。例如有个姓王的屠夫,据说叫“王八”,于是便给他起了个“老鳖”的诨名,他丝毫也不觉得不妥,反倒喜滋滋地用起来了。
所以,当夏谐住到林阙家所在的社区时,那里的人满口都是“太太”“先生”,满脸都是微笑与善良。举手投足里昭示着血脉里的知识与教养。
知识与教养。
那从来就不是属于灯笼街的东西,那是街上男女最为唾弃之物,提及便恨不得要扔到地上先泼几遍泔水再吐口浓痰,来一个“千人骑万人骂”。
“饭也吃不饱,女人也搞不动,要这种东西做什么?能当饭吃吗?”天井里一个婆婆拿着她孙女的小学课本,一片片撕下来糊窗户时,这样嘟囔。
天井很高,楼上有楼上,楼上的楼上还有楼上,一楼楼一户户地叠上去,墙体上的瓷砖糊了厚厚一层油垢和青苔,看起来像陡峭的岩壁。夏谐和妈妈就住在这座山的二楼,长年照不到光,一下起雨来,被子都是潮的,只好隔三差五扛到天井里晒太阳。
楼上住着一个广东嫂,她儿子新近病了。于是整夜在天井里喊惊:“唔儿——!唔儿——!”
那时候快是鬼节了,月光下森森叫着,好怕人。
不久就有人打开窗户大骂:“哪个死婆娘,你叫魂啊!”
天井的高墙里有许多小窗户,从窗户里架着层层叠叠的竹竿,挂着床单与衣物,这就构成了密林。
骂声是个灵活的小猴子,顺着这竹竿从这个窗口滑出来,又滑到另一个窗口去。
广东嫂哭哭啼啼回喊过去:“唔仔要死啦,他魂喊不回来我也唔活了!”
后来儿子好了,于是便不喊了。只可惜她儿子体弱,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生病,于是这凄厉的喊惊声与骂声就在夜与夜之间,竹竿与竹竿之间来回上演。
那时候夏谐还小,听到骂声便走到妈妈床跟前,也不敢碰床上的人,只是轻轻地说:
“妈妈,我好怕。”
于是妈妈便会把他拉进被子,抱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背。他就这样很安稳地睡去了。
妈妈对他是很好的,为了要养活他吃了很多的苦。夏谐常看见妈妈在房间里对着爸爸的照片流泪。
爸爸只留给他们这一套阴暗潮湿的房子,原还有一点积蓄。但是爸爸生病,病菌吃干净了他的肺,也把这一点积蓄吃干净了。
妈妈每天要洗很多,很多的东西。东西很杂,有床单,被单,也有衣服,袜子。妈妈就把这些东西搬到天井里洗,东西很高,比妈妈还要高,东西也很臭很脏,洗下来的水滚着油腻的白色泡沫顺着地面的起伏流淌到底楼人家的门前,于是便有一个两个的男人女人气势汹汹地冲出来:“不要以为寡妇就可以占便宜咯,天底下的寡妇多了去了!你欺负阿拉在底楼,心好毒哦!”
于是妈妈便只好把已经很坨的背再往下面压一点:“对不住,对不住。”
夏谐和他妈妈一样,都是寡言的性子。妈妈把他打扮得很干净,很小的时候,还没有上幼儿园,他就坐在楼梯口的小竹凳上,静静看着满院的孩子在天井里玩耍。
他融不进去。
小孩子们从爸妈那里听来寡妇会带来厄运,而寡妇的儿子带着他那病痨鬼父亲的痨病,碰一碰就会传染,于是遇见他就像遇见了瘟神。年少的孤冷也许注定了他这辈子的孤冷。
但夏谐并不觉得寂寞,因为他还有妈妈。
他和妈妈相依为命,他在渐渐长大,而妈妈在渐渐老去。然而妈妈不再对着父亲的相框流眼泪。贫穷渐渐把她蛀空了,包括那褪皮的双手,大把掉落的头发,和永远疲劳的神色。
夏谐一直告诉自己:要懂事。他很早就学会了做饭,以及一些常见的手艺活,他从不浪费多余的菜,他很努力地上学读书。
……上学。
傍晚回家的时候,夏谐推开门,看见妈妈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剥毛豆。
“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有出声,一直在埋头剥毛豆。直到全部剥完了,剥得十个指尖通红,才抬起头来,用很疲倦的语气对他说:
“夏谐,你为什么在学校里又打架了。”
夏谐愣住了。慢慢张口:“我……”
“你什么你?”妈妈伸手把额头上的发丝拨回去,把地上的毛豆夹拢在一堆。“张家妈妈来找我了,你把他儿子打了,打到流鼻血。红药水的钱还是得我付。”
“我……”夏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我告诉你,你不要再说什么我我我了。”妈妈像是厌烦了他这种吞吞吐吐的姿态,皱起了眉头。“夏谐,你能不能替我省省心?……你什么时候可以懂事一点。”
于是夏谐脸上露出恐慌的神色,不停地对他妈妈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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