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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在目睹吉罗拉莫的闹剧的两个小时之后,他已作出了决定。他将再一次南下前往佩鲁贾,整个亚平宁半岛战火最炽的城邦;不久前,他正是在那里染上了重疾。“那一带同时驻扎着几支雇佣军,其中几位首领将对我们有利。这是一次秘密拜访,我必须亲自前去。”洛伦佐握了握他的手,说,“如果我能顺利地赢得他们的信任,也许能达成一项协定。”

乔万尼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明白洛伦佐从不想使用暴力,如果可以。但这是终结城中这场漫长而无谓的战役的最快方法。严厉比宽厚为好,洛伦佐低声念出塔西佗的名句,轻轻叹了口气。在意大利兴盛的城邦中,佛罗伦萨的军事力量一直最为单薄。或许也到了该改善的时候。

洛伦佐简短地描述这次出行,仿佛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访问。“你好像并不意外。”最后,他对乔万尼微笑起来。而青年只是摇了摇头,上前吻了他的额头。

“我会为你祈祷,”他对洛伦佐说,“每日每夜。”

“我会尽快回来。”而那双蓝眼睛凝望着他,眼中仍有笑意,“带着给你的礼物。”

最初的他们的计划十分成功;帕齐并未产生疑心,只借机宣扬了孱弱的领袖是如何不足以承担领导人民的重任;直到一月中旬,南方的消息传来,他们才意识到美第奇公爵正在谋划一件怎样的事。在他们揭穿真相并横加指责之前,朱利亚诺宣布“大病初愈”的洛伦佐的确已“拖着病体”前往佩鲁贾,只为给公民们谋取和平的福音——他们放出消息,表明洛伦佐正着手签订一些和约,以保证传言中凶狠蛮暴的雇佣军将永不迈入佛罗伦萨的城墙半步。城中的人们早已对外界持续多年的战火有所耳闻,无一不对公爵的光荣之举表示感谢。

乔万尼偶尔会收到他的来信。信来得很不规律,最初是七天一次,最后甚至连续半月都杳无音信,皮蒂因而得以目睹他一贯沉静的老师是如何从心无旁骛到明显地焦躁不安。直到二月的第二个安息日,久违的信使敲响了阁楼的房门,将一个用布包交给了他。拆开之后,只见一支折断的矛正安静地躺在匣中。

皮蒂看见乔万尼对着那枝矛愣了一会儿,随即,像忽而放晴的天空那样,长久郁积的忧色退去,笑容一寸寸浮上了他的面孔。他追问着“怎么了”,好奇又不安,而乔万尼只是微笑。他轻轻地抚摸那支断矛,说:“他要回来了。”

千年以前,亚得里亚海边的将领们会把折断的武器送还给家中的妻子,以示他们将得胜归来。多年以后,当皮蒂终于迟来地醉心于阅读那些他曾避之不及的生涩古卷,他才明白多年前所见的那一幕的含义。他甚至好笑地责备自己:原来那两人之间困扰他许久的关系早已明白地摆在他面前,只是从前的他尚未博识到足以解读他们间独有的暗语。而在那时,他只是很快发现美第奇宫也正在为迎接公爵准备着,才明白博纳罗蒂先生所说果然不假。

第一朵紫罗兰绽放的时候,佛罗伦萨为迎接公爵回城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市民们在初春乍暖的空气中眺望城门,当公爵的车驾出现时发出了海潮般汹涌的欢呼声。年轻的公爵向他们微笑招手,他与传闻中病恹恹的形象截然不同,仍像人们记忆中那样耀眼,俊美而睿智,兼具蓬勃的神气与上位者的锐意。随后,在领主宫的露台上,公爵带回的文书被向所有人宣读,那是一份比人们想象中更好的礼物:与米兰的盟约得到了巩固;两支声名狼藉的雇佣军宣誓五十年内不侵犯佛罗伦萨;一支来自瑞士的行伍将驻扎在城外的比萨要塞,将随时准备为保卫城邦而战。

人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庆祝;剧院免费开放,酒馆老板打开大门,宣布今日酒水半价;每个听到宣言的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仿佛从这一日开始,笼罩城邦数月的凛冬才真正结束了。

而明智的人们窥见了这些协约的真正的含义:洛伦佐单独出城,这意味着他是以家族名义签署的和约;那些做出保证的人也将只对美第奇家族负责。家族与城市的安危已密切联系在了一起,从此触犯家族者利益者将被怀疑为是在为城市制造危机;他们毫不怀疑这些人将名正言顺地得到“叛国”的罪名。

但即使是帕齐也不敢在这样的氛围下公开发难。连傻瓜都知道,在这时攻击洛伦佐是不恰当的。如同一支和谐的奏鸣曲已在城市响起,此时质疑的声音将像弹错的音符那样令人们皱眉。而在这一点上,帕齐与美第奇无法相比:洛伦佐拥有市政团授予的“大使”头衔,只有他才能为城邦带来这样的荣耀,而帕齐甚至无法作出相同的尝试;那将不是名正言顺的,属于僭越。人群散去后,弗朗索瓦帕齐向洛伦佐走去,不顾一旁侍卫警告的眼神,笑容像拙劣的面具那样挂在他脸上。“花了一大笔钱吧,嗯?”他咬着牙说,“就凭这些迷惑人民的把戏……”

有路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他已难以遏制脸上濒临瓦解的神情。“谢谢您,”而洛伦佐点点头,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一样,“回见。”

入夜后,敲门声响起时,乔万尼正专注于珀尔修斯的的面容。对这座雕塑的工作已至尾声,到了最考验技巧与耐心的部分。皮蒂在上个月和心上人订了婚,此时早已请假回乡,他不得不放下凿子,匆匆打开门。他的礼物站在门后,正动手掀开兜帽。那头蜜色的金发流泻出来,仍束着他交还的那条蓝色绸带。洛伦佐脱下手套,迫不及待般用力搂住乔万尼。“我等了你很久,”他说,“你好像不愿意见我——所以我来了。”

乔万尼只来得及摇摇头。洛伦佐吻住了他,他更动情地回吻着;自重逢以来,他们从未分离这么久过。洛伦佐解开斗篷,接着是衬袍的系扣,最后将里衣扔在地上。踉跄推搡间,他们相拥着倒在阁楼上仅有的小床上。洛伦佐跪趴在那张窄床上,身体因久违的满足而不住战栗。一旁的烛火轻轻一抖,随即熄灭,黑暗间,乔万尼只能看见他晃动的、雪白的背。令人想到天鹅,百合花,甚至圣灵。

房间里仍烧着壁炉,暖热如同初夏。结束之后,洛伦佐伏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随即捡起了他的斗篷。他重新点亮了那盏烛灯,走到珀尔修斯面前,身体前倾,手指轻柔而小心地抚过雕塑的脸颊。在他身后,乔万尼坐在床边:“快要完成了。也许就在这一周……”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

在他面前,洛伦佐微微仰起头,捧住雕塑的脸颊,将一个吻落在了石像苍白的嘴唇上。

这个吻与爱/欲全然无关,更似于一次致礼,是生者中的伟大之人对英雄献上的至高敬意。他的目光中有这么多的珍爱与欣悦,仿佛面前的是一尊举世罕见的宝物。斗篷滑了下来,洛伦佐赤/裸地站在原地;互相凝望着的、赤身裸/体的爱人与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雕塑,这个画面是如此美丽而震撼,使得这个吻比落在他唇上更令他惊心动魄。

即使是乔万尼本人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珀尔修斯与洛伦佐是相像的。身量与面容相仿佛,一样的年轻、修长、俊美。他并非有意而为,也许只是当他想要传达“美”时,便自然汲取了心中这个概念所象征的形象。

他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起。

“他真美,”洛伦佐叹息着。他走回床边,乔万尼衔住他的嘴唇,一个漫长的、灼热的吻。

“圣周——就在下个月,”洛伦佐环抱住他,“就让它在那时出现在人们眼前吧。会有一个盛大的典礼,我们希望它能让所有人都记住美第奇的贡献……它会成为人们前所未见的奇迹。然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乔万尼没有说话,只是拉起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指节。他的嘴唇印在那枚戒指上,宝石切面染上一层白雾。一条坠着十字架的银链在床头摇荡,洛伦佐将它取下来,又脱下自己的戒指,将它们扔在一旁。炉火“啪”地发出一声裂响,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就像风雨来临前缩在岩隙里的两只海燕。

工作间,拥挤的窄床,一时间,他们都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深夜。“当时我就想吻你了,”洛伦佐对他说,“而那时你太年轻。”

乔万尼凝视着他。

“现在呢?”

“就像盛夏。”洛伦佐悄声说。

第40章十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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