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蕴
字数:41313
楔子楼前相望不相知
天宝七年的长安城,春天似乎比前几年都来得早。急如密雨、重似惊雷的
街鼓刚刚敲过数轮,余韵震得早起的贩夫走卒们双耳轰鸣,再无困意,天色已经
飞快地亮了起来,绛红的朝霞迅速扩散到大半个东方,于一片苍茫的灰白中,显
出难以言说的明艳和宏丽,而西侧半轮残月犹未全落,笼着淡淡晓烟,缥缈清浅。
这是长安城的早晨。
长安的早晨,自然有千万种景象,万千种声音:太液池的溶溶碧水,经冬不
冻,青藻丝丝缕缕,随水晃动,这时辰也有早起的黄莺紫燕,在池边初发嫩芽的
柳枝上停驻,与水中浮沉锦鲤隔水相对,黄鸟歌喉婉转,如珠击玉,锦鲤唼喋轻
轻,几不可闻;碧瓦飞甍的大明宫外,丹凤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响动,推开
宫门的武士神色森严,动作谨慎,仿佛连这声音,都带着皇城不可质疑的威严;
又一批悬箭壶佩宝刀的翊卫即将换岗,初生的暖阳照上他们身上的皂绢甲,
反射出淡漠的光泽,十余双战靴踩过宫城的青石,整齐有序,脚步声如同是由一
个人、一双脚踏出。住得离皇城较远的官员们,已经早早起来,只待街鼓敲过,
便要或乘马,或坐车,前往皇城内的各部衙署办公。偶有友人在路上相遇,便说
笑着同行,谈的不是城中近来传抄的好诗佳句,便是各官署中的故事新闻。偶尔
有人停下来,在某家蒸饼铺子买几个樱桃饆饠和胡麻饼,以襕衫袍袖托着便吃,
被同僚取笑:不成事体当心御史台劾你而除了这些,清晨的长安城中,
最为繁闹的,便是东西二市了。
数千家商铺在西市汇集,除了来自波斯、大食的胡商们交易珠宝、丝绸的店
邸开门较晚,其他各种衣肆、绢行、麸行、饼团子店、柜坊、油靛店、凶肆、药
店、彩缬铺子早在街鼓未响之时,已有各种声音交相响起:有柴禾在火中发
出的轻微爆裂声,有铺排布料比对针线的窸窣声,有剪刀开合的咔嚓声,有煎药
时风炉空气鼓动的呼呼声,有砧板上斩肉的钝响有夫妻俩在商议店里的五福
饼该不该换馅子,有主妇在呵斥睡懒觉的儿女,有酒肆的店主吩咐婢女早早洒扫,
快些在酒垆上设酒,这几日酒客正在她面
前,又如何听得懂
是的,她是个穿越者,虽然,她起早睡迟,而且只是个酒店服务员,完
全不像其他穿越女主那样呼风唤雨。
不过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她经历了许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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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岂不有趣么李林甫微笑,还是时辰晚了,阿璇没精神听故事
了那便安寝罢先让我瞧瞧你的手。你这双手,当真是当世罕见招手
示意她走近。
仆射,我裴璇咬牙,我你若强逼,我只好咬舌自尽。许是
碧玉的故事给了她勇气,她这句话竟然说得非常镇定。
哦李林甫双眉微扬,唇角笑意愈浓,忽然扬声道:柔奴珠帘挑
处,一个约摸二十三四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比那些少女为美貌,身段也为窈
窕,穿着浅色縠纱衫子,縠纱轻薄如雾,隐约露出半边粉胸,白云也似,既酥且
嫩,裴璇虽是女子,看了也不由心跳脸红,不由转过了脸。柔奴径自走到床边,
垂首侍立。
李林甫却不看她,只拉过裴璇的手,骤然加力,裴璇不防,当即跌坐在床上,
她又惊又怒,大声道:你怨愤之中,一闭眼,便用力向舌头上咬下。
毕竟人都有怕死之心,牙齿接触到舌尖时,她还是停顿了一下然而就在
那个瞬间,忽然有什么极为柔软的物事贴上了她的双唇,随即撬开她的唇缝,便
有湿润的触感缠绕住了她的舌,丝丝缕缕的温暖,还带着一丝轻微的甜美芳馨。
裴璇晕眩不已,再也咬不下口了,任凭对方灵活的舌在自己口中游走,竟然
有些留恋那种唇舌交缠之际的紧密和温热。不知道这种奇异而舒畅的感觉持续了
着一个约摸六十的老妇,那老妇人披着淡紫帔子,穿件朱红樗蒲绫窄袖衫,下
着大撮晕纹彩缬花裙,足着云头锦履,乍看去便似一盏色彩斑斓的花灯。裴璇虽
有些恐惧,还是未能忍住笑意,唇角微微上勾,这笑意被老妇和柔奴同时收入眼
底,老妇脸色加铁青。柔奴眼中露出怯惧,低声道:快跪下说着先跪下
了,裴璇愣了一愣,颇不情愿地照做,暗骂:老妖婆,你也不怕折寿
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柔奴,你素来知礼解事,今日缘何来迟
柔奴顿首道:夫人,奴奴在房前,见到有只燕儿向着正堂的方位且舞
且鸣,十分稀罕,心知定是夫人归来,连宅中燕雀都觉欢喜安乐,便贪看了片刻,
想着要将这异兆说与夫人听,故此误了拜见夫人的时辰。说着连连叩头。
众女皆低着头,看不见李夫人脸色,只听她默然不语,众女各各心惊胆战,
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半晌,才听她轻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柔奴报喜之心可嘉,
责罚便可省去了。但同是一体姊妹,她们不曾提点于你,亦有过错,合当各
责十杖。你便瞧着罢。传杖十杖二字一出,众女脸上尽皆露出无法克制
的惧意,随着四个健壮仆妇将刑床抬进来,那份惧意越来越浓。
柔奴慌忙道:夫人罪在奴身,万望夫人宽恩洪量,宽宥诸位姊妹,她
们的杖数便由柔奴一人记下。说到后来,话音已难掩饰剧烈的颤抖。
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周公辅佐成王,每当成王有了错误,便打他自
己的儿子伯禽,以为成王的规范。李夫人悠然道,我们女子自然不比古之周
天子,然而闺闱中亦有规矩。何谓妇德芳芷你说。清闲贞静,守节整齐,
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一个老成些的女子颤声答道,想必便是芳
芷。
行己无耻,动静无法,如何治家。李夫人道,芳芷,你便第一个领杖
罢。说话间刑床已然安放完毕。李家豪阔,这刑床也是铁木所制,黑黝黝地,
床头却雕有数幅合欢花纹,有粗藤缠缚,想是用以缚住受刑者手腕,避免受杖
之际挣扎扭动。那两条刑杖并不甚粗,由淡红宫绫缠裹,宫绫一角在春风中轻轻
飘拂。芳芷不敢起身来,走到正饶有兴趣地欣赏芳芷受杖的李夫人面前,吸气,低
头,开声道:李夫人是裴璇换衣迟了,害得柔柔奴迟来。夫人但请责
罚裴璇,裴璇不敢违抗。她知今日之事已难善罢,自己、柔奴乃至廊中这
二十名女子的性命,说白了都是捏在这老妇手中,是以语气虽还有些硬,辞令却
已卑微得在门口。
她稍微放松了的心顿时又再提起,纵有千万不愿,还是跪下行礼。李林甫温
和道:不必多礼了你熏的兰苏香裴璇默然点头。李林甫走到薰炉前,
拈起香箸,拨弄薰烬,口中道:兰苏香气淡雅,正是美人之香。不过你鞭伤若
未大好,此香却不可用,只怕伤身。裴璇听他温言相问,只得答道:已全好
了。是么他握住她纤细手臂,就着残余的一线天光细看,那丝红痕果已
不复可见,李林甫点头笑道:果然好了。我虽然及不上房公玄龄贤良,可我家
娘子却和房夫人一般无二4,倒教你受苦了,惭愧惭愧。他竟像是在和客
人说话。
裴璇无言以对,又不敢挣脱手臂,却听他又道:可想什么吃不想女
孩儿家喜食酸甜果品含一粒乌梅丸罢说着自从几上银盆里取了一颗糖,
喂入她口,裴璇迟疑一下,还是张口接了,只觉他的手指离开时似有意似无意,
在自己唇边轻轻抹了下,那酥酥麻麻的感觉使裴璇一时窘迫无措,便专心吃糖,
甜酸的梅子味道带着一丝清凉在舌间沁开,倒解去了她些许困窘。
他的手攀上她胸前那小小雪峰的一刹那,裴璇身体一抖。她尽可以怜悯和取
笑这个老人、这个权臣不能得到任何人的真心,他的妾侍们和下属们只会对他虚
与委蛇,但当她隐秘处的肌肤被这样直白地袒露在他面前时,所有杂念立刻消失
殆尽,浩茫天地广阔宇宙间剩下的,只有顺从和恐惧。他似乎不是在以他的手抚
摸她的胸,而是以他那无形而有质的权力,重逾千钧的权力,来将弱小的她裹挟
入那一个昏黑而阴暗的所在,畏惧和情欲的滔滔洪流中。她将再也不能折返。
她闭上眼。她看见奈河中没有水而尽是流动的污血,桥上有无数黑影列队走
过,其中就有死去的太子和鄂王、光王的冤魂,被手执钢叉的鬼卒驱赶,他们号
哭不止,身体被钢叉扎透,碎肉纷飞,她看见皇甫惟明吞下毒药,淤血从他的眼
目、鼻孔、口唇一直流到虬髯上,凝结成块,她看见李适之的儿子李適痛哭着迎
接父亲的棺柩,却被杖死在半路上,他的脊骨在似乎永无穷尽的杖打中折断,甚
至块块碎裂,就像不久之前以同样方式被李林甫杀死的李邕,他的才华和骄傲如
风中的柳絮,随着刑杖的起落而片片飘散。
这些人她甚至一个都没有见过,可他们的面目却如此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
他们扭曲而惊惧的五官,和脸庞上不绝流下的鲜血,它们在这一个漆黑如阿鼻地
狱的世界里,如此骇人而鲜明地存在着。
阿璇冷么有什么遥远的声音将她从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召回。她悚然一
惊,慢慢地睁开双眼。
床边小巧金鸭香炉中细香袅袅,帐角流苏低垂,依旧是这个精雅的房间,依
旧是这一方她无从逃脱的天地。
面前的男人微笑望着她,笑容中是细致的关怀:你发抖了。他怎么能这
样残酷,他怎么能这样温和。
不不冷。裴璇咬紧嘴唇,低声答道。为了证明自己的镇定和诚实,
她画蛇添足地道:热。是么。李林甫放脱了她,转身走向门口,裴璇慌
忙掩上衫子。
不一会儿就有人端了只银盆进来,却是一盆酥山5.盆中乳白峰峦部分被
点染成艳红之色,如珊瑚,如玛瑙,像是在这盆里筑成了一只玲珑精巧的珊瑚架。
酥山顶端点缀数颗樱桃,这时节樱桃未熟,那几颗樱桃却晶莹丰润,令人一
见之下就胃口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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