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翼翼地问。
“她没有错。错的是朕。”
“皇上!”佳欣从位子上又滑了下来跪倒在地。“皇上千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别跟朕来这一套!”康熙喝斥地打断了她。“朕记得,阿竹在时,你可不是这么谨小慎微,同朕如此生分隔阂的!”
佳欣讶然。
什么时候,自己的地位变得如此重要了?
康熙记错了吧,他的亲密战友是过世的那位阿竹才对,自己,什么时候不都是一枚可怜的小卒子么?
“……皇上言重了。”既然康熙现在想要朋友,那佳欣也没什么可说,直接从地上站起来回到暖榻,“可是臣妾刚刚从潭柘寺归来,连气也来不及喘上一口,宫中发生了什么实在是一无所知,又要如何才能为皇上分忧呢?”
康熙冷哼了一声,转头向着地上的婉儿。“你说。你做了什么好事,自己说给她听。”
婉儿居然展颜一笑。
“奴婢哪敢做什么好事,不过是查出来宫中yin袋的主人而已。”
“你……查出来了?”佳欣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胤禛与和嫔的事发?
“yin具已经查到,乃是上月十七购于润阴坊。购者名叫鲁明,身任毓庆宫侍读,身兼太子的侍从与保镖二职。”
“太——子?是他?可是怎么……”
“现今yin具是在十四格格处。”
“十四格格?怎么又……啊!”佳欣愣住。
“上个月十九是十四格格生日……十四格格经宫中嬷嬷检验,已非处子之身。”
“怎么可能!”佳欣一下子站了起来。“……太荒唐了,这……太荒唐了!”
“有什么荒唐的。”婉儿咬牙,“太子妃已经招认了,太子与十四格格有私,乃是千真万确!”
“他们是亲兄妹啊!”佳欣喊出来。
忽然明白过来,康熙究竟为何会心痛至此,失态至此。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发出声音,直到佳欣实在按捺不住,蹲在婉儿面前,抓住她的手。
“看着我,你看着我。你究竟如何查出来的?我走之后你又做了什么?”
“很简单啊。”婉儿甩开佳欣的手。“我闻到那味残留在十四格格房中,于是昨夜将我从宫外带来的另一枚yin具偷偷藏于十四格格房中,又将她的一枚珍爱耳环藏了起来。今晨她梳妆之时果然翻箱倒柜,找到我暗藏的yin具之后果然脸色煞白,对心腹宫女说道‘不是叫你们拿去上驷院柴草堆中吗?怎么还会在这里?’——于是我便去到上驷院,果然找到了本来事物,上呈给贵妃娘娘。那玩意上面刻有编号,召来润阴坊老板查对帐目便知是何时售出。那老板还记得所购之人的身材样貌,于是由宫廷画师绘成图像,图像一成,鲁明的身份便给旁人认了出来。”
——好详细。好周密。
好一个高婉儿。
一个上午,三个时辰,竟然做出了如此漂亮的事体!
“那个鲁明……人呢?”
“自裁了。”
“那太子和十四格格现在……”
“皇上暂时将他们软禁在自己宫中——后来你也见了,更是下旨所有人等,都不许离开本所一步。然后皇上便在这里大发脾气……”婉儿瞟了瞟康熙。“若非皇上命我长跪不起,事情至此,恐怕我也只能问回去找一根白绫,来谢这个私自攀查之罪了!”
佳欣苦笑。
婉儿啊婉儿。
她心中是明白的,此事不该查,查到这一茬就该放手,任证据湮灭,人事忘怀。
可是这孩子冲动劲儿上来了,明知是牛角尖还就偏钻了下去。
谁叫他们惹到了她身上呢?
——等等。
等等等等。
佳欣脸上肌肉忽然一僵。
怎么会惹到她身上呢?……那个袋子怎么会是十四格格的呢?……难道胤禛与和嫔是一出,太子与十四格格是另一出,却那么巧送了相同的东西?
不不不。
先前漏掉了什么……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惑忽然升腾起来。
是什么呢?
……王慧福。
王慧福说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小蝶从前伺候的是九格格,还来问老奴作甚?”
九格格……德妃的女儿。
德妃,和嫔。
和嫔,德妃。
胤禛。
胤禛,太子。
太子,胤禛。
……
夺嫡。
夺嫡!
刹那间“夺嫡”二字在佳欣脑中闪现,如珍珠一般把一群人,一堆疑点串了起来。
她张大眼睛。
原来……原来如此。
一切都没有逃脱出那个大方向啊!夺嫡,夺嫡。
……好狠的计。
好厉害的胤禛。
“你在想什么?”
佳欣钝在那里太久,康熙也忍不住不耐烦地叫她。
“啊?臣妾……臣妾在想,事已至此,要如何收尾才好。”这倒也是实话。
“若是按你说,要如何是好呢?”康熙叹了口气,烦躁地用指甲反复刮磨他的扳指。
“皇上莫急。”佳欣勉强抚慰。“先消消气,等心平了,心平了再想,才能出条理,才不会出错,是不是?”
今次康熙没有出声反对。
跪在地上的婉儿则冷笑了下。
佳欣心中暗叹。
婉儿啊婉儿,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件事只有借她的手,才能令得康熙深信不疑,丝毫想不到夺嫡这口子事情上去。这件事也只有借她的性子,才能弄到满城风雨,欲盖弥彰。她自以为聪明伶俐,其实却成了别人的一把刀、一把剑。成功了,自然是别人受益,失败了,罪责却可以全盘归在这刀剑的头上。
简单点解释,这一切都是……都是计。一开始,胤禛送和嫔那东西,便不是为了什么情意。胤禛他们应该是早就探知了太子与十四格格之间的不伦奸情,亦追查到太子购了此物送给靖琳把玩。于是胤禛用了和婉儿一样的计策:再买一枚,递入宫中。靖琳会将东西收得好好,但和嫔不会。和嫔故意将袋子流露出去,说不定那个苏奴,那个恰好说出袋子用途的人,亦是胤禛一早安排好的同谋。然后,就要找一个人,一个不牵扯在利益之中的,康熙绝对会相信而不会怀疑,又能将事情弄大的人,故意给她留下线索,等她来慢慢查出“真相”。最好的人选自然是襄贵人高婉儿了。她既得康熙宠爱,又拥有一定的手腕实力,虽然低调骨子里却桀骜不驯,却又与整件夺嫡事情毫无利益干系,不会引起任何这方面怀疑。为了逼得婉儿出手,德妃甚至还牺牲了自己的心腹小蝶,用小蝶的死来激发婉儿的战意。整件事情,和嫔,德妃,小甜,小蝶,统统是设局之人,而婉儿和佳欣自己,则是睁着眼睛往下跳的人。若非佳欣自己偶然撞到了和嫔与胤禛之事,恐怕在这一局中,不但被利用得很惨,还会自鸣得意自以为是,如现今的婉儿一般了。
(2)
片刻之后,康熙缓缓开口。
“高氏,你有什么话说?”他冷冷看着婉儿。
婉儿也不惧怕,直接磕了个头。“奴婢但求一死,以全太子公主,以保皇家体面!”
话是得体,可话意中沸反的却是叛逆怒意。
康熙叹了口气。
佳欣也随着苦笑——明摆着,康熙不会杀婉儿。要是其他人,说不定还真会惹得康熙动了杀机。然而,婉儿是十九阿哥的母亲,是康熙新近宠爱的贵人,康熙虽然辽阔深远、果敢立决,却并非刻薄寡恩之辈,又如何会去牺牲婉儿的性命?
康熙再看佳欣。“纪素,你说呢?”
佳欣沉吟片刻。“若是依照臣妾的想法,虽不周全,可总是难逃‘息事宁人’四字。首要的是那个什么润阴坊,出售如此yin邪物品,实在有干天理人伦,该当从严治理。至于太子与十四格格……臣妾想……或许有什么隐情也不一定……”
意思说的很清楚了。想个借口,为太子公主脱罪。而事情相关的低层经手人如润阴坊老板等,皆不可留。
康熙看了佳欣一眼,并无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婉儿也抬头看佳欣,嘴角一撇,略微有些任性的怒意,眼神却柔和下来,理智上总也不得不赞同佳欣的方案。
“隐情?会是什么隐情呢?”康熙喃喃,不知问佳欣,还是问自己。
“皇上。”
侯公公的声音在外响起。
侯公公伺候圣主二十余年,并非不看三色的愚钝之人。敢于在这个时候出声叩请,想必确有要事发生。
佳欣以眼神请示了下康熙,康熙略微点头,于是佳欣起身出去,资问侯慧春何事惊驾。
片刻之后佳欣返回,神色间却带了一丝轻松之意。
“皇上。”佳欣跪了下来,将一张素笺呈上。
“这是什么?”康熙并不去接。
“绝命书。”佳欣缓缓回答,眼神晶莹,语调缓如流水。
高婉儿却是一惊。“是谁?”
佳欣瞥她一眼,转回头去不再理睬。
康熙接过绝命书展阅。
——“贱妾有罪,祸延儿女。女为母隐,险酿大错。妾命如草,皇天杲杲。体统难全,苟延何益!惟求圣主,慈晖不弃。袁似雪绝笔。”
薄薄的素笺,婉儿就着纸笺背面也读完了这首诗不似诗赋不像赋的东西。“袁似雪?”
“就是袁贵人,十四格格的额娘。”佳欣淡淡解释。
原来这个庸俗平凡的妇人,有着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亦能在死前,写下不算文采斐然,却叫人心动魂惊的词句。
贱妾有罪,祸延儿女——这两句是将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说那yin具乃是自己所用,只是藏于女儿宫中,还牵连到了太子。
女为母隐,险酿大错——为十四格格开脱,许她一个孝字,终难再怪责什么。
妾命如草,皇天杲杲——杲杲拟日出之态。新生之日,乃指储君无疑。袁贵人死不足惜,太子却是国之明日,不可动摇,更不可闹出如此荒谬之事,动摇根基。
体统难全,苟延何益——死志明了。为全体统,更为保全唯一的女儿性命。
惟求圣主,慈晖不弃——袁贵人是母,康熙则是父。母亲先去一步,但求父亲能够顾惜儿女,不离不弃。
短短四十字间,将前因后果,形式利弊分析了个如雪通透。
康熙默默看着,凝了片刻的神,眼光终于一涣。
他手一松,素笺落下地去。
“侯公公回禀,袁贵人已于未时末牌悬梁升天,用的是一件白绸长帔。请皇上旨,如何安葬,如何发配。”佳欣轻轻捡起纸笺,抬头而问。
康熙以手支颐。“你去处置吧,朕累了。”
“皇上——”佳欣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又磕了个头。“袁贵人位号无损,以常在之礼安葬。润阴坊全体查抄,交刑部拟制发落。襄贵人妄自出宫,罚俸半年,禁足于钟粹宫内,再观后效。太子久病,传太医院派人轮番守护伺候,日夜无违,若有变处,即刻入宫回禀。十四格格……理应尽快指婚,指婚给……”
“孙承运。”康熙吐出一个名字。
“是。臣妾遵旨。”
佳欣从外到内,一一妥帖周到。除了润阴坊一众性命难保之外,所有人都算是求仁得仁,没什么遗憾了。
“你的字不好,找胤祥替朕草诏。”康熙沉沉补充。“此外,靖琳要嫁,却也不能越过十格格与十三格格去。你与贵妃等人议论下,满蒙男儿有何人堪为朕之东床,都报上来。”
“臣妾惶恐,臣妾身份低微——”
“你不是还没行册嫔之礼么?”康熙看了佳欣一眼。“不必行了,明年开春直接行册妃之礼便可。”
佳欣目瞪口呆。
从郡主,到公主。
从宫女,到贵人,到嫔,到妃。
自己是坐着喷气式火箭么?
居然和德宜荣惠四妃,平起平坐?
就凭自己这么一个毫无出身,又不受宠,一无所出,年纪轻轻的,未来人?
景妃娘娘,呵,景妃娘娘。
袁贵人殡殓之后,佳欣便被抬籍,终于同乃妹一样,成为了“兆佳氏”。
一场风波,最终得益者居然是佳欣,实在令人奇怪。
德妃一方并未流露出什么失望之态——袁贵人以死保全女儿的性命,一句皇天杲杲,一句慈晖不弃,同时也暂时保住了太子的地位。然而此刻的太子,不仅权限完全被收回,还处在佳欣安排下的名义上是太医院,实则康熙的心腹高手的日夜监视之中,已经是有名无实,废黜之日,扳指可待。
接下来,胤禛要对付的,不再是太子,而是大阿哥与三阿哥,甚至于,八阿哥,乃至于,胤祥。
时间越是过去,就越是有更多的弟弟们成长起来,参与到夺嫡的队伍当中。
胤禛啊胤禛。
佳欣记得那时候,因为对爱完全失望而强bao自己的那个胤禛,似乎还不是今日的模样。他与和嫔是爱,是利,是孽,还是欲,又有谁知?
时间很快过去。婉儿被禁足了两个多月,之后便查出再次怀上龙胎,从而获得宽释——在她的禁足期间,佳欣小心翼翼地取得了她的谅解和同盟,并在不说出胤禛与和嫔奸情的基础上,隐讳地暗示她此事做得也许正中了什么人的下怀。婉儿冰雪聪明,隐约明白过来,便也就此不再多问。
快过年的时候,终于定下来了十格格与十三格格的驸马人选——策凌与仓津,两位蒙古贵族。爱新觉罗的女儿们总是嫁给蒙古王公的,三公主,五公主,六公主皆是如此。不知道为什么,康熙的儿子多,女儿少,凡是行列里缺了的,都是早早殁了的格格。唯一嫁在京里跟佟氏联姻的九公主,也在不久前魂归离恨。所以十格格与十三格格,也都按照惯例挑选了又出色,又高贵的蒙古部族儿郎为婿,一则笼络,二则监视,三则牵制。当然,十四格格不一样,她犯了罪,所以康熙将她嫁给汉臣,无足轻重的一个散秩大臣,虽然父亲曾是大清朝出色的武将,却家世凋落,默默无闻。或者,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康熙还是会考虑嫁一个女儿给汉人,来表示他满汉通婚的决心?谁也不知道了。婚期暂且定于来年腊月,一下子嫁三位格格,有太多事情要筹备,而按照康熙的习惯,格格们总是在出嫁前夕才会得到属于她们的和硕公主的封号的,这册封仪式,就又有一番讲究忙碌了。
时间就要迈入康熙四十三年。
事情无足紧要地发生。两个月间,佳欣去了潭柘寺,将佳妍接回来,然后没过几日,被噩梦所扰的佳妍便收拾行囊再度回到山上静修。皇子们调换了差事,胤禵如愿跟着胤褆去了古北口练兵,十二阿哥胤裪接了侍卫总领之职,京畿的兵权则给了胤祥。胤禛与胤禩二人总领六部,礼部工部的差事则由残疾的七阿哥顶上。胤祉加封了文渊阁大学士,五阿哥胤祺则主掌了理藩院。看似人人都有升迁,实则得利的只有三人:胤禛,胤禩,胤祥。
(3)
“景妃娘娘。”
靖琳朝着佳欣行了个万福。
“十四格格不必客气。”佳欣拿宫花过来给她,顺便带来了康熙的赦令。从今日起,她不必再在自己住处禁足了,可以如往常一样,在宫中自行走动。
靖琳看着那红艳艳的宫花,有点愣神。
“收起来吧,明儿过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靖琳冷冷笑了一声。
佳欣也收了声。
因她已经看到了,靖琳一身刺眼的白衣孝服。
佳欣叹了一声。“十四格格,皇上已经有了旨意,将你过继给德妃为女,你……无须为袁贵人守孝……”
“过继?”靖琳翻了翻白眼。她不施脂粉,看起来浮肿而丑陋。“呵,呵呵呵。怕我以母丧为名,不肯嫁么?放心,我会嫁,我会的。不会让你们操心,哈,哈哈哈哈。”
佳欣咬住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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