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道榛瞧着陶暮那双眼珠子乌溜溜乱转的模样,就知道陶暮没听进去。可他也没心思跟陶暮歪缠。温爱国的出现,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勾起了宋道榛这辈子最不想回忆的往事。
他累了,想睡一觉。他也只能在梦里,见见当年的宋记,见见宋家枝繁叶茂的那些人。还有他那淘起来不比陶暮差多少的小儿子。等到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孤苦伶仃性情乖僻的倔老头。没儿没女,没依没靠。
“你回去吧。明天不是要陪你同学的爸妈逛燕京城嘛。就甭过来了。让我好好儿清净两天。”
陶暮被老爷子撵出小饭馆儿。他站在四合院外的青砖石阶上,原本涂着朱红亮漆的两扇大门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斑驳脱落,就连高高的门槛都因为经年累月的风雨和踩踏缺了大半边。然而老爷子却从来都不拾掇。
任凭这座小院儿在时光和油烟的侵蚀下日渐衰败。他就这么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四合院里。每天晚上饭馆关门后,提着大扫帚游荡在冷冷清清的天井中,走过寂静无声的长廊,绕过垂花门,干枯的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唰唰的声响。偶尔有夜风吹过,院子当间儿的老槐树也跟着沙沙的响。这大概就是夜里的四合院,发出的唯一的一点声音。
陶暮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成拳头,他在大门前呆呆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孤儿院。
他觉得陶院长没准儿能知道点儿什么。
第33章
已是黄昏,薄暮冥冥。慢慢淹没在西山群岚下的金乌将整座燕京城渲染成一片橙红色。晚上下班的邻里邻居们骑着自行车和电动摩托穿梭在窄窄的胡同里。原本乌漆嘛黑的房间点亮了一盏盏灯,鹅黄色的灯光伴随着电视里的广告声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来,炒锅与铁勺叮叮当当的撞击着,滋啦滋啦的炒菜声从厨房氤氲而出,喷香喷香的烟火气息顿时弥漫在胡同里。
孤儿院的小院里,一群孩子们正满院子撒欢儿。护工阿姨站在堂屋门口儿吆喝大家吃饭。陶暮鼻子特灵的闻出今天的晚饭是大白菜炖土豆和煎刀鱼。
由于孤儿院的孩子太多,经费又太紧张。即便陶院长想方设法的给孩子们补充营养,这日常伙食仍旧是白菜豆腐萝卜土豆居多。每个周末会有一顿大餐——基本上就是买只整鸡炖土豆,或者买几根棒骨炖酸菜,要么就是买几条鱼炖豆腐。这么多孩子再加上孤儿院的护工员工一起吃,每个人能分到多少肉腥可想而知。而且大锅饭的味道……不说也罢。
反正陶暮是不爱吃的。他从小就嘴馋,能为了一口吃的偷偷跑出孤儿院,跑到对面的小饭馆里,一下子就捡到了一个对他特别好的老爷爷。
而今,老爷爷老了,或许当年还受了好多委屈,自己没办法找补回来,需要陶暮这个晚辈站出来给撑腰了。即便是为了这么多年已经吃到肚子里的饭菜,陶暮也不能装作什么不知道。
“陶院长,”饭后,陶暮一直黏着陶院长进办公室:“您就跟我说说吧。我们家老爷子以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姓姚的鳖孙又是什么人?”
陶院长叹了一声:“我也不大清楚——”
“不可能!你们两个都是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陶暮真是一点也不信。他走到陶院长身后,殷勤备至的给她老人家按摩肩膀:“院长,您就告诉我吧。我特别想知道。可我又不能当面问老爷子。今天我稍稍打探一句,话还没说完呢,他就跟我急了。我只能来找您了。”
陶院长又叹了一声:“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老爷子毕竟是我们家的老爷子,他真要是被别人欺负了。我得给他报仇呀!”陶暮说的一脸认真。
“报仇?”陶院长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一脸唏嘘的说道:“果然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人家家大业大,你怎么报仇——”
“院长你果然知道。”陶暮眼眸微微闪烁,他绕到陶院长身边,半蹲下来,仰头看着陶院长,神色诚恳真切:“您就告诉我吧。就像您说的,如果老爷子真的受了委屈,还有那么一个家大业大的仇家,我作为老爷子的晚辈,应该知道的。”
陶院长沉默不语。她知道陶暮的性子,如果陶暮知道真相,他一定不会放过那些人。可是陶院长又实在担心,自己把事情说出来会牵连到陶暮。毕竟以对方现在的家世背景,真的不是普通人能招惹的。
可要是不说的话……这么些年了,宋老头这日子过的也实在太苦。他应该为自己讨个公道,为宋家那么多条人命讨个公道。
陶院长觉着,就算陶暮现在做不了什么,可是等到他成了大明星,认识了更多厉害的人,至少可以把这件事情公布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姓姚的当年犯下的恶行。
“陶院长?陶院长?”陶暮轻轻催促着:“我保证,我只是想知道老爷子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不管真相如何,如果没有把握,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在陶院长眼中,她的小暮今年才满十八岁。恰恰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又很努力的把自己伪装成大人的年纪。
可不知怎么的,眼前的陶暮却让陶院长感受到同龄人没有的成熟内敛,似乎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不会因为一时意气而轻举妄动。
陶院长纠结良久,始终拿不准自己究竟要不要把那些往事告诉陶暮。最后默默叹息:“你让我考虑一下吧。”
“别呀。”陶暮深知趁热打铁的重要性。以陶院长的性格,这一考虑可真不知道要考虑到猴年马月了:“您就告诉我吧。我保证,我肯定不会乱来的。”
重活两辈子,陶暮的性格始终执着如一。但凡他决定的事情,即便是撞破南墙都不会回头。而且他深知死缠烂打的各种技术性手段,又懂得针对不同人的弱点选择不同的话术。
最终,陶院长被陶暮磨的没有脾气,还是把当年的旧事和盘托出。
“……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还记得当年开在鼓楼大街上的宋记。这个宋记就是宋家开的。宋家老祖宗是宫里的御厨。后来清朝亡了,宋家的老祖宗就在鼓楼大街盘下一家店,开始做买卖。宋家一脉单传,到了宋老头这辈儿,也只有他这么一根独苗。他父亲宋濂生,当时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姚圣安,二徒弟王一品。那个年月收徒弟可跟现在不一样。讲究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家伙儿都住在一起,徒弟是要给师傅养老送终的。当然了,得师傅器重的徒弟也能接手师傅的产业。”
“那时候宋记还是宋老头的父亲当主厨。宋家有一本祖传的菜谱。当时姚圣安就想要这本菜谱,可是宋老头的父亲觉着姚圣安的手艺还不到火候,就不准备把这菜谱传给大徒弟。而是想传给自己的儿子。”
“姚圣安大概是觉着不服气,在那之后就离开宋记,自己另立门户。后来遇上特殊时期,姚圣安把他师傅举报了。宋记因此被封。宋家的祖传菜谱也被抢走了。宋老爷子和宋老头天天被拽到大街上接受批斗。宋老爷子受不了这个气,半夜自己上吊了。宋老头被下放到农场改造。那会儿他才结婚没几年。儿子刚会走。家里顶梁柱一夜之间都没了,剩下一老一小的,他媳妇儿吃不了苦,就改嫁了。把孩子扔给宋老太太。这孩子从小就没人管束,长到十几岁,天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在街上混。后来遇上严打,被枪毙了。宋老太太承受不住,就疯了。见天疯疯癫癫的满大街乱跑,叫她孙子的名字,叫宋老头,叫送老太爷,有一天失足掉进后海的荷花池子里淹死了。连尸首都是街坊邻居给收的……”
“等到宋老头从农场回来的时候,家也没了,人也没了。政府倒是把宋家的祖宅还有那些东西都还回来了。可是有什么用呢?人都没了。”
陶院长长叹一声,万分唏嘘:“那个年代,这种憾事太多了。”
陶暮面无表情。半晌,幽幽问道:“那个姚圣安,就是圣安集团的创始人?”
陶院长点点头:“你也知道了。当年姚圣安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情,被街坊邻居戳着脊梁骨骂。他在燕京待不下去了,就跑到沪城。后来就创建了圣安集团。人家现在家大业大。听说还是有名的慈善家呢。”
陶暮低垂眼眸:“他还有个孙子,叫姚文霄。”
陶院长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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