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笑道:「小姐也忒多心,有这若干愁虑。我看李公子风流倜傥,自是多情种子,断不把小姐撇在一边,背却前盟,别缔姻缘的。当日住在我家,依依不舍,不是小姐打发他还未必肯去哩。隔了六七个月,自然到过西,看了门上贴的柬儿,知是小姐亲笔写的,早已叁透暗通的消息。谅来为着远隔两地,没有一个的当媒人,不能来此求亲。既然无人,如何又得有信寄来我料他必然进场,可恨那一日不曾买题名录。看老爷也不久就要回苏州去,那时悄悄叫人去打听,自可知道,中了固然妙:万一不中,催他先来相求亲事。这样才貌世家,老爷决肯相对的。且请放开怀抱,不要愁愁闷闷,致令花容消瘦,玉体不宁。」
小娟说得稳的断断无误,翠云听了,微微作笑道:「你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如何猜得恁透拿得恁稳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女孩儿家已经此身有染,不可把自己的痴心,当做了他人的实意。耽搁过了日子,万一另有人来求亲,老爷居然应允了,那时如何是好。以节为重,则违父命而失其孝:以孝为重,则已破之身那有再上他门之理。你自家想一想,只怕也要愁起来,还把橘皮汤来暖我的肚。」
小娟笑嘻嘻说道:「我是想过的,决然不错。即使天不佑人,亦有一个挽回的法儿,不消忧虑,断不误小姐的。」翠云悄问:「何法挽回」小娟道:「不曾到那个境界,小姐亦不须先问,夜已深了,请安置罢」小姐笑了一笑,说道:「我总睡不着,这样好月色,怎忍就去睡了。可取过盘,同你下一盘,消遣片时也好。」小娟取过盘,与小姐下,将及三更,方收拾就寝。
且说李芳同悦到了扬州,觅寓住下,访着韩衙,托悦去拜罗老,特此作伐。悦不便推辞,一口应承。次日整顿衣巾,写了一个名帖,叫童儿拿着,竟往韩家来拜罗老,对问人说知备细,进去通报了,罗老忙出米迎接,迎至堂中,叙礼坐下。
罗老因想:「悦在苏州时,是好走声气,所以与我时常往来。」如今不在本地,忽然来拜,未免心中鹘突,乃开口说道:「相离贵处已经多月,兄因何事远适广陵乃荷忆及衰慵,有劳枉驾,感愧无既。」
悦含笑回道:「近缘应试京畿,才疏点额,本应掩面回乡,缘有一事奉渎,所以竭诫晋谒。」罗老说:「有事不妨请教。」悦遂道:「敝同社有李兄讳芳者,新中南元。青年尚未受室,谂知闺中有弱质待字,特不才踵门相求。故敢斗胆渎扰,未知可能俯允否」罗老亦素知李公子家世才名,今日又簇新中了解元,肯来与他穷提举联姻,怎不乐从,遂笑一笑道:「李兄乃金阎阀阅名楣,弟不过一穷提举,相较不啻天渊。况新经发解,玉颜之女,书中谅自不少,何乃俯择寒门之陋质耶,愧不敢当,希为婉谢。」悦再三笑恳,罗老随写年庚致送,一口应承,悦忻然告别。
翠云在内闻知有人来求亲,心下十分着急,急使小娟暗暗探听,方知就是心上人儿,又知中了解元,好生欢喜。其父送了悦出门,入内说知其事,甚夸:「李生世家显赫,人品轩昂。近又领解南宫,才貌兼全,将来自是皇家栋梁,得此佳婿,女儿终身有托,我之老年亦可快然矣」
遂择日带了翠云,别过韩家亲族,买舟回苏。一路上无甚耽延,恰与李生的船,不期而遇。悦又为介绍,就请过船,翁婿相会,罗老好不欢喜。於是两舟相并而行,时常过船聚谈。
罗老有心要试李芳才情,因论及时事,和与战究竟何者为胜公子笑道:「夷狄侵凌之患,自古有之,非独我朝为然。特上与下无善策以御之,卒使彼得以鸱张,而民人卒受其苦。夫和以结其心,而尤必倚乎力;战恃乎力,而尤必服其心。未有相离而可能幸其功者。汉之和亲,历朝皆所不免,幸赖霍卫之智勇,运筹於帷幄,决胜於疆场,稍能辑洽以自安。典午之季崇尚清谈,遂至五胡乱华,僭据不可胜道。隋以诈取天下,亦将义成公主,下嫁启民。其时杨素贺若弼韩擒虎,俱能将兵服远。阿麽慨然慕秦皇汉武之功,甘心通西域略四夷。诸胡往来相继,郡县疲於送迎,糜费以万万计,卒令中国疲弊,以至於亡。洎乎石晋认为义子,而犹不免於内讧。我朝定鼎以来,澶渊之役,惟恃寇公为北门锁钥,而若范若韩,咸足以慑服虏心,如郭汾阳单骑出见之神勇,则可战可安,而天下咸赖以宁。胡人之欲无厌也,得其十望其倍,小不如意,兴兵相犯,苟无大将以御之。彼将视巾原为可啖,此时若欲求和,势必重加岁币而後可。及至往献之时,又生格外之求。如数予之则巳,否即加之以兵,是和之一策,为南人之偷安,而北人之利薮也。和则不必战,而能战之将,又不可无其人。虏如背议,六师所向,心赡皆寒,自然着信而不敢蠢动。倘徙恃杀戳,不能胁制其心,证伐连年,亦非柔怀之道。故必以和济之,二者缺一不可。当今之世,良将既无其人,而彷恃和亲以苟安,非计之得也。将见库藏竭而民力疲,天下无宁怠之日矣可为长太息者以此。」罗老深嘉其论之明卓。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仗仙机亟除凶暴捐尘累强附婚姻
淡多态,更的的频回盼睐;
便讶得琴心,先许与绾合欢双带。
记华堂风月逢迎,轻浅笑嫣无奈;
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暗把香罗偷解。
话说李芳与罗老之船,相傍而行,称便闲谈。一日将出界口,往来船只错杂,遂择闲旷之处,弯船过宿,同悦吃了晚饭,叙谈一会,收拾就寝。
不料至半夜间,一夥强人抢上船来行劫,船上人多在睡梦中惊醒。李旺大喊:「不好了」冲先赶出舱来,早被贼人一刀劈下水去了。李芳急忙中,记起广阳道人赠的锦囊,尚剩一封,前两函皆有奇验,这封或为此而设,也未可知。遂於胸前里衣探取出来,此时火光照耀。急急一看,上写:
大叫伍雄,内外夹攻,方免此难。
公子遂手执双锤抢将出来。
早看见梅悦被强人拖倒,正欲行凶。公子恐伤他命,大喝一声,飞身抢近。当头一锤,那贼人措手不及,脑浆迸裂。公子大叫数声:「伍雄快来」贼人争先围住厮杀,公子举锤招架。只见岸上旁边一株枯杨树上,从空跳下一人,应声:「俺伍雄来也」举起朴刀便砍,强徒见有接应,勇不可当。不敢恋战,一声呼哨,各自逃命而散。
公子接见大喜,问道:「伍兄原何在此得救小弟,真万幸也。」伍雄答道:「自别我弟之後,就到扬州薄干。後遇广阳道人见托,说起贤弟应在此地有惊,命我来此接应,已经相候多时。昨晚瞄着一夥歹人,尾迹至此,遂权在树头栖宿。适闻叫俺的名字,不想就是我弟。可惜来迟了片刻。不曾救得贵仆,死於非命,亦是大数。」李芳亦把道人锦囊之言说了,伍雄拍手称奇,二人挽手同入舱中。
公子见悦还蹲着抖做一堆,上前扶他起来,坐了半晌,方向公子称谢救命之恩。李芳笑道:「谚云:同船合命。弟与兄谊属一体,焉能坐视不救犹幸广阳道人仙机预指,得伍兄相援於局外,方得使贼人望风而靡,哄然散去。否则独力难支,尚未知作何光景。」遂将贼人尸首推入水中,吩咐梢公即刻开船远避。
大家坐定,李芳问起伍雄行藏,将来作何事业。伍雄道:「近来天下纷更,不是俺置身之时。已订广阳道人入山修炼,做个逍遥散人,平生受用足矣」公子笑道:「伍兄膂力过人,自是将材。若肯效用皇家,何愁不手握虎头金印。而乃甘心遁迹林泉,为世外之人耶」伍雄道:「古人说得好,权臣在内,未闻有大将能立功於外者。俺此身如何肯送入死囚牢里,不若偕广阳道人在胜水名山之区,结个茅,修心炼性,学长生之术,避却尘氛,优闲自在,多少是好。」
公子笑而不言,悦听着暗想:「我在死里逃生,若没李兄救取,已作无头之鬼。不可不自惊醒,尚贪恋着家业,不肯回头。」心中亦有超尘之念,欲与伍雄作伴同行,遂默默打算弃家结局。
那罗提举船上听得有盗,合船惊恐。在窗格中望见公子被围,尤恐失手,好生着急。後见一人空中飞下救应,即时把强人赶散,方得放心。一同都开了船。
次日清晨,见景儿在後船,婉娘也来了,忙忙招呼,把船傍拢。公子因有悦在船,遂吩咐送到翠云船中。二人相见,甚是和睦,一路盘桓,犹如姊妹一般。数日之间,已到苏州。
悦对李芳道:「小弟奉屈伍兄先同上岸,到舍一叙。候兄回府,稳逸了贵冗,只在早晚小弟竭诚踵府叩谢。一同觐兄恭候。」言毕,挽了伍雄登岸而去。
李芳命手下放船在码头上停泊了,上岸。罗老意欲领了女儿,仍然侨居西。公子再三请恳,权在家中同住,罗老应允,遂差人迎接翠云小娟婉娘并罗老到家择期花烛。内里只有飞瑶相伴,婉娘飞瑶同宿一处,俱逊重翠云一筹,不必细说。
次日早晨,公子方出堂,吩咐家人办理要事,只见梅悦同了伍雄,後面二乘女轿歇下,走出两位娉婷仙子,一看乃是素英月姬,公子惊疑不定。悦对李芳道:「小弟出於九死一生之际,蒙兄救全性命,自思富贵直如浮云,胡可迷而不悟,今已立心从伍侠士访道。特送小妹附结丝萝,劣姬亦乞权兄下陈,一谢活命之恩;二使眷属有赖不使飘零;三全弟之坚心,免得挂牵。此身倘得物外逍遥,皆吾兄再生之恩也。其馀薄薄家产,弟己派拨於族人,特偕伍兄来与吾兄诀别,万勿他却。」
公子听了,笑道:「兄何不经之甚,同舟遇难相救,何足为恩。兄正壮年,才华见推於时日。今兹一蹶尚可复振以腾霄,胡遽以凶残之馀,竟萌出世之想,弃妻与妹长往耶弟实不才,婚姻已有多人,又何敢辱世妹至於老嫂,乃阀阅名姝,焉忍令其身再有所玷修仙学道,固有本根之人,方能毅然为之。吾兄书香一脉,既列儒门,而复弃而就道,不几为知者所窃笑。兄断不可行,弟亦不敢受,请回玉人之驾。」
悦道:「生死,人之所不免者,设若前日弟已就戮於强人之手。此时骸骨尚不能归葬首,又何有於妻妹哉今得使弱妹附鸳鸯之谱,劣姬得侍巾栉之列,咸就弟亲自发遣,亦为不幸中之大幸。富贵功名,恩爱逸乐,皆可作瞑目後之空观。弟已觑破,此志已坚,兄毋固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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