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房门外就踱进来个比他高大不少的清逸身影,一把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抖腕扔回了房内。
嗯,学武是有些好处,扔这一下子感觉真是……舒心快意。
任卿浅笑着活动了下手腕,潇洒跨进远比他家里低矮的门槛,抓着徐绍庭坐回了食案旁。跟在他身后的女婢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色晕红,将盘里托着的煎成嫩黄色的羊肾毕罗、青碧剔透的青精饭、香气浓郁的黄芪羊羹和几样色味俱佳的时令菜蔬安放到了食案上。
这些都是补气升阳的东西,任卿一早特地吩咐厨下做得,就是为了给徐绍庭补一补中气。看他每天熬得这么狠,对自己的身体也不上心,郑夫人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只怕是连哭灵的力气都没了。
明明刚见面时还想直接掐死他,可是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居然也生出了几分兄弟之情,忍不住要照顾他。任卿有时也嫌自己多事,可真看到徐绍庭苍白削瘦的小脸和枯瘦的身形,就还是无法当作没看到。
算了,只当是为了师父和郑氏夫人,代他们照顾这孩子了。任卿把羊羹推到徐绍庭面前,又给他舀了小半碗青精饭,疾颜厉色地说道:“静下心来慢慢吃,吃饱了才许出门!”
任卿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从头到尾板着脸吃饭。徐绍庭起初还真被他吓住了,老老实实地拿起筷子,学着他的动作和节奏依相画葫芦,不敢像平常那样随意吃两口就起身。可是吃着吃着,他的嘴角就扬起了一抹浅淡得不易觉察的笑意――
从前师兄待他虽好,却总是多了一层疏离,无论他怎么想再亲近一些,那种相隔甚远的感觉也无法消除。可是现在师兄竟肯开口骂他,看着有些严厉可怕,其真正心意却是出于关心他,连那种谪仙人一般不可接近的感觉竟也减了不少。
虽然师兄肯夸奖别人,可是真正关心的还是他,不然怎么会抱着他入睡,还特地替他准备朝食呢?
他比平常多吃了一半才停箸,到郑氏房里侍疾时脸色也好看了些,还欢喜地把师兄特地给他备饭的事说与了母亲和舅父――至于他半夜不睡让师兄硬按进被窝里的事还是不说了,省得母亲为他担心。
任卿早上也要来给郑卫问安,刚坐下就听到徐绍庭在屏风后夸他,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低了头慢慢吃茶。郑氏干枯的脸上也露出笑容,眼波盈盈,像是少女一样温柔,抚着儿子的头顶说道:“有任小郎照顾我儿,阿母也可以放心了。”
她心情好转,身体也似乎轻快了些,硬撑着倚坐在引枕上,把任卿也叫到了内室,握着徐绍庭的手交到了他手中,神色哀戚地说道:“妾平生遇人不淑,以至有今日。本不敢拖累兄长,却有此子牵挂,不忍遽去。郎君德行出众,又与我儿相善,望日后多加照应,我于九幽之下亦必衔念郎君厚德。”
徐绍庭似乎也能感觉到什么,紧抓着母亲的衣袖,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几乎就要滴落下来。任卿感觉到包着他手背的大手冰凉枯瘦,已经无力再握住了,连忙答道:“夫人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阿继,教他知书识礼,做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郑卫神色悲凉,一语不发地努力灌注真气。从前痛恨妹妹轻薄无知、恨不得与她终身不复相见的心情都随风而去,唯有一片悔恨印在心底:悔当初竟让她和徐离相识;悔后来生生断了往来,不曾早去徐家看她;悔自己修为不足,不能带着妹妹破碎虚空,到上界寻找灵丹异草……
从今以后,他必当好生照料这个外甥,不到他能独立,绝不破碎虚空!
郑氏艰难地抬起手,喘息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送到任卿手中:“这是我昔日嫁到徐家时所得的储物玉佩,里面能堆半间房舍的东西。只是我这些年病得厉害,原本存下的灵珠和丹药都用尽了,只能将这枚玉佩予你,当作照应我儿的谢礼了。”
这么奇异的东西,必然十分贵重,不然怎么他随父亲上玉京时都没见过呢?任卿说什么也不肯要,郑氏却硬是要给,两下推让,郑卫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就拿着吧,也好让阿绒安心。”
任卿无奈地收下,却又向她保证:“我先替阿继收着,等他长大了再还给他。”
郑氏这才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郎君不必给他,男儿立世何须要父祖遗泽?我愿他一辈子不见徐氏之人、不用徐氏之物才好。”
徐绍庭依在她身边拼命点头,抓着她的手悲泣道:“我听母亲的话,以后只要舅父和师兄就够了,再也不和徐氏有任何往来。”
徐氏尽力握了握儿子的手,力道却轻得几乎无法感觉到,眼里的神彩也渐渐消褪,声音细弱得侧耳难辨:“我负兄长良多,只能来生再图报答……”
郑氏的气息终于淡化至完全停止,徐绍庭也成了孤儿。
郑卫将她的灵柩停在正堂,依古礼举丧,他的弟子们都过来帮忙,左近的名士和世族也纷纷上山吊唁。徐绍庭跪在灵前哀哭致礼,本就消耗过度的身体撑不下去,一日之内昏过去了两三次。郑卫便把他教给任卿照顾,亲自带着弟子在灵前招待众人。
停灵三七之后,郑卫便将她安葬在了山中一处砂环水抱的吉穴。本该让徐绍庭结庐其下住上三年,可他年纪太小,身体又承受不住,只是在草庐中住上几天尽了哀思,就又接回到郑卫的宅邸里。
无论住在哪里,徐绍庭的精神都一样颓丧,虽然接人待物还不失礼,但眼底已是一片荒凉。自从郑氏殁后,他就没睡过囫囵觉,每天半夜都要惊醒几次,就是躺在任卿怀里也睡不着。亏得他修为太浅,还没开始正式炼骨,不然的话少不得要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郑卫没了妹妹,便加倍疼惜这个外甥,叫侍女为他准备精致的饮食和汤药,想让他补一补身子,可是无论他吃多少东西,还是那副形销骨立的模样,木呆呆地毫无生气。
别人居丧虽然也悲伤,却没有过份到这个地步的,他却是哀毁逾礼,简直到了“死孝”的地步,若再劝不回来,等不到郑氏七七人就要没了。任卿劝过他几回也不见奏效,于是拿出郑氏留给他的那枚玉佩,在徐绍庭眼前晃了晃:“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当时她已油尽灯枯,仍强撑着将此物交托给我,为的就是让我照顾你。你若是自己不争气,非要自死路,我便将这玉佩砸了,叫它随你母子于地下!”
他话语铿锵,动作更是利落,手腕轻轻一抖,凝脂般的玉佩就在空中划过一道清光,划破了徐绍庭枯朽的心。他的眼中闪过焦虑、悲伤和愤怒,激动得额上青筋暴露,却是终于有了丝人气,身体向前倾倒,拼力去接那玉。他的动作虽然没什么章法,速度却是异乎寻常地快,而且随着这一扑,凝滞在他体外的灵气终于重新转动起来,呼啸着向他体内灌去。
他竟然赶在玉佩落地前接住了,跪在地上仔细看了一阵,却忽地抬起头来,似悲似喜地看着任卿:“师兄,这不是我阿母的玉佩,你方才是骗我的么?”
他积存了许多的悲伤忽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从地上挣起来,迅疾无比地扑到任卿身上,双臂越环越紧,几乎要将自己揉进他的胸口。任卿的肋骨被他勒得稍稍疼痛,却也不忍心推开,就拍了拍他的背,任由他抱下去了。
徐绍庭紧紧将脸埋在他胸前,泪水不一会儿就濡湿了大片衣襟,心绪却渐渐平和下来,嚅嗫道:“师兄这样苦心待我,我以后必定会学得懂事些,不会再叫你和舅父担心了。”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工夫,他不仅突破了悲伤的心瘴,连修行速度都更上了一个台阶,四方灵气亲昵地向他涌动,连被他抱着的任卿都吸纳了不少灵气。
徐绍庭有主角光环在身,那对鬼神也不可能让他出事,他到底是跟着担什么心,还差点砸了自己的随身玉佩!任卿的纠结并未形诸颜色,徐绍庭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紧握着那枚蟠龙玉佩,安心地依在师兄怀里汲取一点勇气和力量。
☆、习剑
郑卫发现徐绍庭腰间那块蟠龙玉佩,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他当场就把玉佩要到手里,连任卿也一起叫过去骂道:“小儿辈无知,这样贵重的清心玉佩也胡乱送人!武道修行时因为没有太多锻炼心志的手段,极容易被力量侵扰心神,成为行事偏狭、不分善恶只求武力强大的邪道中人。这玉佩是产自北海的辟魔清宁玉,能清心定神,使武人不生魔念,定是任城主怕你晋阶太快、心境不稳,特地为你准备的。如此珍贵之物岂能胡乱送人,赶快收回去!”
能让人不生邪念?这样的宝物当然得给徐绍庭,这样他就不会再因一念之差沦为反贼了。他自己身上套着圣母系统,连一根指头都无法加诸他人,要这种东西干什么?
本来他是觉着玉佩已到了徐绍庭手里,不好再往回拿,现在听了这功效,却是真心实意地觉着自己送得好:“这玉佩再好,也抵不过我们师兄弟的情谊贵重。阿继年纪幼小,又刚逢丧母之痛,正需要这玉佩护持本心。何况前日郑夫人将传家玉佩给了我,我做师兄的得了师弟的东西,岂能不补一样还他?师父不必着急,就是我父母知道此事,也定会赞同我的做法,让我把玉佩送与阿继的。”
他再三劝解,郑卫终于叹了口气,转而劝他:“你和阿继关系好,送他一样物事也就够了,以后这样珍贵之物不可轻赠。将来到书院里教导师弟时可不许这样撒漫,不然任城主给你收拾的这些李都不够你送的。”
任卿连连答应,带着师弟回房休息。徐绍庭明白了这玉佩的好处之后便不敢再收下,硬要还回去,被他教训几句硬塞了过去。
如今这块玉佩却不是他强向师兄要来,而是师兄心甘情愿给他的了。徐绍庭低下头将灵佩重新系在腰间,心中眼底都是一片温暖。
郑卫似乎还有几分预言天赋,刚说了任卿东西不够送的,荥阳城来送东西的人就上了门,正是任卿的堂叔任冼。他这位叔父从小就不经俗务、也不好读书,只喜欢游山玩水,常伴着僧道一流人物入山――据说在南方几座山里还有人当他是神仙临凡,给他塑了五郎庙。
如此脾性做派,家里有正事需要人出面一般都不会派他,到郑家吊孝怎么会让他来了?虽然任冼的外表也俊美到了可以“借面吊孝”的地步,可这种见谁都直接翻个白眼嫌庸俗的世外高人,真的不好随便放出来得罪人啊!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回任冼的姿态竟十分平和,不仅在灵堂上行足了礼数,对郑卫的弟子也没像前世那样不屑一顾,而是略略指点了几句武道精要。
难不成因为从前是做名士,一腔愤世嫉俗血;如今成了武人,被锻体法百炼千锤出了平和心境?这倒也是好事,一个骄狂名士在乱世中很难保全,还是懂些进退更有前途。
任卿便牵着徐绍庭上去见礼,任冼欣慰地看着他:“阿卿在家时才是炼骨上阶修为,现在就已经是洗髓初阶了,可见郑先生教导有方。大兄和阿嫂若知道了,必定要以你为荣。对了,阿卿明年就要有弟弟了,等你锻体有成,也可早日回到家里探望父母与幼弟。”
任卿早已知道将来还要有两个弟弟,但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高兴,谢过了叔父传信,又请他代为向父母请安。
任冼温和地答应下来,又送给徐绍庭一枚产自西极昆吾海的玉璨实,让他服下补养元气。等到吊唁之礼行足,才私下与郑卫说了这趟来时所要传达的消息:“中宫于上月诞下皇子,家兄已去玉京朝贺了。可惜皇子的根骨资质还不及今上,宫中见有一个资质逆天的皇长女,又有把持六宫的羊皇后,只怕仙朝之乱就在眼前了。”
郑卫沉吟了一会儿,再抬起眼来已是一片凝重之色:“阿卿与皇长女的婚事尚未成定局,任家不妨冷上一冷,看天心如何吧。”
反正任卿习武资质上佳,不出意外的话数十年中就能晋入宗师境界,拥有四百年寿元,任家不用急在这十几年内站队。何况仙都高高在上,能真正如臂使指的只有长安一地,其他各城早已自成一体,就是任卿做了女皇的丈夫也未必能给家族带来更多好处。
任冼得了这句话,便谢过郑卫,派人将送给郑卫和任卿的礼物卸下,带着车队回了荥阳。
他们离开之后,郑卫还特地把任卿召过去说了一声:“如今仙后生了皇子,宫中怕要有些动荡,你和皇长女的事还要从长计议。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有师父和荥阳任氏,什么风雨也吹不到你身上。”
任卿听出他话外之意是不看好这桩婚事,高兴还来不及,痛快地应道:“弟子年纪尚幼,这等大事自然该由长辈处置。”
郑卫虽然早知道他不喜欢这桩婚事,但凭白丢了个天家公主媳妇还是件值得安慰的事,于是态度比平日更和蔼,摇着麈尾问道:“你的境界已稳固在了洗髓初阶,除了锻体之外,也该学些能用于对战的武技了。不知你是想学拳脚还是兵刃,抑或是符咒、通灵、驭兽、炼器之类的辅助法门?”
任卿还真没想过这么深,他一直以为锻体法就是全部了。既然郑卫愿教,他自然是要学的,可他身上还有个圣母光环,不能伤害身体直接接触到的人,也不知用剑伤人会不会被阻止呢?
罢了,只当是为了锻体,先学一样剑术吧。
辅助的四项法门倒是不直接伤人,也许能绕过圣母光环里的禁制,让他有自保之力。这四样当中,因他平生好洁,并不适合驯兽;打制兵器时少不得袒胸露乳,也不合礼仪;至于通灵……那两个鬼神如此聒噪,好容易让他们闭了嘴,若是再通灵招请下来岂不是自寻苦头?
就是画符了!
他心念一定,上前答道:“弟子愿以符咒为主,兼修剑术,请师父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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