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程宗扬一手牵着缰绳,靠在一匹戴着辔头的战马。江州本身不产马,马匹都是从建康和晴州贩来,数量不多,编出一支骑兵都有些吃力。他不禁有些怀念自己留在建康的坐骑,不知道黑珍珠现在怎么样了。
雪越下越密,天地间一片白色。程宗扬摘下鞍旁的鹿皮囊,解开绳扣,从里面取出一只制作细的木匣,打开木匣,然后取出一只棉布袋,拿出那只无比金贵,仔细收藏在袋中的机械闹钟--在战场上拿出这么个劣质的机械式闹钟,实在够诡异的。可自己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计时工具,只能凑合着用了。
时间还差五分钟到七点。他昨天下午赶到烈山,经过一夜的休整,手下这群汉子早已恢复元气,一个个生龙活虎。俞子元和吕子贞已经与自己汇合,不过这二十人把捧日军拖在山中三日,已经疲力尽,一大半都带着伤,战斗力急剧下降,暂时无法投入战斗。
自己带来的三个班整整齐齐立在雪地里,身上落满雪花也没有人去拂拭。月霜立在最前面,九名军士品字形把她围在中间,为首一个就是臧修。
程宗扬目光在月霜身上停了一下,从江州出来,这丫头一句话都没和自己说过。程宗扬暗自揣测,会不会是月丫头醒来发现被人占了便宜,但并不知道是自己?毕竟自己从出手赶走牛二,到干完事,她都在昏迷中。
雇佣兵来了两支百人队,由六营两名上尉杜元胜和苏骁分别带领。这两百人都出自雪隼佣兵团,一般佣兵都是桀骜难驯之徒,换个生人指挥,不乱成一锅粥就是好的。但杜元胜和苏骁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让这些凶悍的佣兵服服贴贴。
敖润路上说起来还咂舌不已,苏骁接到这群雇佣兵,先验看武器。那些佣兵使什么的都有,颇有几个想看他笑话的,结果苏骁每件武器接过来使上几招,不管是刀枪剑戟这些常用武器,还是拐子流星之类的冷门兵刃,都使得比原主更高明,还顺便点出每件兵器的优劣所在,如何校正。那些佣兵做的都是刀头舔血的生意,手里的家伙顶得上半条命。苏骁这一手亮出来,不仅一个队的佣兵都心服口服,连别的佣兵也拿来武器请他验看。
杜元胜做的更简单,那个鱼贩似的汉子其貌不扬,一来到队里,敖润心里就凉了半截。结果杜元胜背对着众人,盘膝一坐,敖润手下百十条汉子在他背后走一趟,他一个不差地点出每个人的名字。
「我到现在都闹不明白,他这一手是哪儿来的?」
敖润抓抓脑袋,「我要闭上眼,也能听出十几个人的脚步声。可他连名都没点过,到底是怎么知道谁是谁呢?不管怎么说吧,我老敖是服了!」
程宗扬暗抽一口凉气,臧修的金钟罩已经够猛了,杜元胜和苏骁又都是这种猛人,一营和六营现在还剩下五名上尉连长,想让他们对自己服气,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徐永忽然沉声道:「来了!」
程宗扬举目从山丘上望去,三川口已经白茫茫一片,对面的宋军从山间进入平原,阵型随即扩张,拉出一道散兵线,谨慎向前推进。
另一名上尉赵誉伸直手臂,竖起拇指,先闭左眼,然后换右眼,接着说道:「宋军距最前面一道溪水二百一十五步。速度是每分钟四十五步。五分钟左右抵达。」
敖润道:「赵老七,看不出你小子还深藏不露啊。」
赵誉微微一笑,他和徐永化名加入雪隼佣兵团,以前就与敖润相熟。说起来让他和徐永指挥佣兵是更好的选择,但孟非卿宁愿让毫无瓜葛的苏骁和杜元胜带队,就是因为担心佣兵团把他们视为弃团而走的异类,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宋军离溪水越来越近,终于前锋开始踏上冰面。溪上的冰层并不厚,很快冰层开始破裂,军士趟着雪水越过小溪。幸好溪水并不宽,深度只有半尺,几步便趟了过来,朝第二道溪水进发。
月霜道:「还等什么?先打垮这些敌军的前锋!」
臧修张了张嘴巴,然后立正说道:「是!」
「别胡来!」
程宗扬道:「等信号!」
月霜连理都不理,一抖马缰,叫道:「跟我来!」
说着向前驰去。
孟老大!这就是你干的好事!程宗扬心里大骂一声,跃过去一把抓住月霜坐骑的缰绳,将战马勒住。
月霜柳眉倒竖,举起马鞭朝他手上抽去。
「啪」的一声,程宗扬手背冒出一道血痕。程宗扬不动声色,正容道:「三川口作战计划由侯中校全权负责,我们的任务是前来协助。不允许任何人轻举妄动,破坏原定计划。」
月霜看着他手背的血痕,以他现在的身手,要躲开这一鞭并不难,可他白白挨了自己一鞭,还浑若无事。这无耻小人冒充什么硬汉!
程宗扬痛得要命,还要摆出无所谓的样子,沉声道:「月班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月霜勒住马匹,然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胆小鬼!」
臧修松了口气,几千宋国禁军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小姐要这么冲过去,大伙儿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不打紧,大小姐要受一点伤,自己怎么对得起岳帅?
月霜松开马腹,一扯缰绳,坐骑向后退了一步。程宗扬也放开缰绳,冯源悄悄出一只小瓷瓶,把里面油脂状的体涂在他手背的伤口上。
程宗扬闻了闻,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他舔了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老鼠油。」
冯源压低声音道:「一斤菜油装瓶,找一窝还没睁眼的小耗子浸在里面。泡出来就是上好的伤药,火伤、刀伤都管用。」
「呕……」
「干净着呢!」
冯源道:「没睁眼的耗子,生吃都是好东西!」
「干!你省省吧!」
程宗扬一边抹着嘴唇,一边抬起眼。
宋军越来越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宋军的旗帜。无论宋军还是晋军,都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军旗,军中所用的旗帜是为作战时指挥而设置。有经验的探子,据旗帜就能判断出军队的构成和数量。
宋军最基层的军事单位是什,每什十人,五什一队,两队一都,五都一营,五营一军,十军一厢,两厢组成一大军。作战时一般以都为单位,都头、副都头以下设一名掌旗,称旗头。
都中所用旗帜高六尺,旗面呈三角形,上面一般没有文字。颜色也不统一,而是据前军、中军、后军,分别使用红旗、黄旗和黑旗。这样即使作战中被打乱,只要旗帜还在,混乱的士兵也能从旗色找到自己的队伍。
五面红旗之后,出现的是营旗。营旗高八尺,旗面成方形。旗下乘马的将领就是宋军最高等级的固定指挥官:都指挥使,负责指挥五个都的士兵。宋军一向有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恶评,就是因为都指挥使以上的将领没有固定的部队,而是战前临时抽调。如厢都指挥使刘平、军都指挥使郭遵等人,在出征前本不知道自己指挥的部队是哪支。
这样无疑严重影响了宋军的作战能力,但在宋人看来,这正是宋军的高明之处,避免了高级将领掌控军队,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在这种军事制度下,像晋国掌控在谢家手中的北府兵、掌控在王处仲手中的荆州兵,绝不会在宋国出现,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岳家军。
不知道岳鸟人是不是吸取了历史教训,没有用岳家军的称号。但他的星月湖大营换汤不换药,难怪招宋国君臣之忌。
宋军已经开始涉过第一道溪水。由于少了八个都,第三军作为前军,兵力一下少了四成,实力单薄了许多,三面营旗之后,紧接着出现的就是军旗。军旗高一丈,旗帜上面有一条横枝,长条状的旗面竖垂下来,周围镶着黄色流苏。旗面正中绘着一个墨色的圆圈,圈中写着将领的姓氏:「王」。这已经不是统一的制式旗帜,带有更多的将领个人色彩。
「是王信。」
徐永道:「王信出身豪门,自幼习武,是潞原派的大执事。当年带着几名弟子大破连云寨,一人擒下七十多名悍匪大盗,授神卫军指挥使,由此从军。他的亲兵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原来是帮会出身。程宗扬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王信是与狄青并称的名将,只不过现在只是一个军指挥使。
赵誉又测了下距离,「距第二道溪水一百二十步,三分钟抵达。」
程宗扬道:「离第一道溪水呢?」
「二百六十步有余。」
程宗扬吸了口气,以宋军的速度,再有九分钟最前面的军队就能涉过溪水,可星月湖的三个营仍不见踪影,只有自己这一支孤军,待在山丘上不敢露面。
两面大旗同时从山林中驰出,载旗的不再是旗手,而是战车。两丈高的旗杆上,火红的旗帜在风雪中猎猎飞舞,左边一面中间用金丝绣着一个巨大的「禁」字,下面是两个隶体的墨字:捧日,周围绘着龙虎云纹捧起一轮红日。说明这支军队是宋国上四军之一的禁军锐:捧日军。
另一面大旗,旗杆镶嵌着象牙,黄色的旗面上写着一个火红的「刘」字,正是捧日军左厢主将刘平的牙旗。两面旗帜之后,是一杆大纛,高两丈四尺,最上方是镏金的枪刺,枪刺下方是一个圆形的羽盖,盖下垂着七条豹尾。这是战斗中唯一的号旗,大纛所指,就是进攻的方向。
就在宋军大纛出现的刹那,一声号角声起,苍凉而高亢的声音直入云霄。
正在行进的宋军不禁放慢脚步,朝声音传来处望去。前一声号角未歇,又一声号角响起,这次却是在右前方的山脊处。接着号角次第响起,每一声都相距数里,最后两声却是宋军后方。
一名军士小声道:「都头,是不是四面都有敌军?」
刘宜孙呸了一声,「哪儿那么多敌人?少自己吓自己!」
张亢眼珠四转,一手紧紧按住腰甲。刘宜孙知道他腰里藏着手弩,三川口本来是自己找到的驻营地,没想到与敌寇的第一场大战,会在这里发生。
他朝前方望去,风雪下的三川口,看不到一名敌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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