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名电工,曾经几次进入毛特豪森集中营。他记得当时在集中营里,党卫军的军官们把这个少年拖来拖去,有次,他们在雷伯的脖子上套了根皮带,就象牵条狗似的。和其他曾经或多或少跟集中营打过交道的人样,他知道目前战争罪行调查委员会正在全力搜捕战犯。他特别害怕最近刚在林茨成立的犹太人委员会。如今的犹太人都是危险人物,太危险了。他在林茨街头已经两次遇到过另名过去的囚犯西蒙·威森塔尔,此人就住在这里附近。他夜里做恶梦,几次梦见威森塔尔的黑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尽管认为自己没有做什么坏事,问心无愧他只是个电工,仅此而已,人们有什么可指责他的?
然而,刚刚走进来向他打听哈尔特海姆的这个少年也是犹太人。红发电工清楚地记得,那少年穿的条纹囚衣上面,居于橙色双线三角形中央的是个黄|色的“”字。正是这个红头发的电工把那个萨尔茨堡的摄影师的名字告诉了雷伯·克立姆罗德。
奥地利铁路部门想方设法把些几乎已经完全毁坏的无棚车皮重又投放到某几条路线的轨道上运行,雷伯就是扒上这样节车皮从维也纳赶到林茨的。六月三十日,他到达林茨。从林茨到阿尔克霍汉这段距离他靠两条腿和搭乘军用吉普走完了。军人很乐意让老百姓搭车。
雷伯从来也没有具体告诉过任何人,他到底有没有进入哈尔特海姆城堡。塔拉斯和塞梯尼亚兹都没有敢向他提这个问题。
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是第个发现哈尔特海姆城堡内幕的人当然,曾在那里工作过的那些人除外;直到九六年,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个偶然的机缘,加上西蒙·威森塔尔的积极努力,这个城堡的真相才正式大白于天下。雷伯抵达萨尔茨堡是在七月二日晚上或七月三日早晨。
从毛特豪森到那里,有三分之二以上的路程他都是步行的,睡得很少,唯的例外是在派耶尔巴赫多普勒家过的那宿;吃得更少,例外还是在多普勒家享用的那餐,此外他没有从任何仗义提供的食物得到体力上的补充。他沉浸在不顾切和戏剧性的孤寂之中,驱使着他的唯有个执着的意念,查明父亲死在什么地方和怎样死的?
那个萨尔茨堡的摄影师姓洛塔尔。
“他不在,”个灰白头发剪得很短的女人对他说,“他住在这儿,但工作不在这儿。你可以到照相馆去找他。”她答应雷伯的要求,把那里的地址给了他——就在钟楼后面条有篷的甬道里。
“你认识路吗?”
“我会找到的,”雷伯说。
他竭力不让自己露出瘸拐的步态离开那儿。穿过个名叫老市场的的广场时,他第二次看见了那辆救护车。第次是在萨尔察赫河的另边,当时雷伯正从林茨通到此地的公路上下来。他注意到。那辆车停在公路大桥的桥堍,面朝着他。前座上坐着两个男儿动也不动,副毫无表情的样子说明他们正在等待指挥者的命令再采取行动。这辆救护车漆成黄褐色,有个白地红十字标记。乍看,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现在,它又停在萨尔茨堡的老城中心,车上个人也没有。但是,救护车的牌照上还是那个号码,右前方的挡板上也有道刮痕。
雷伯不动声色地穿过广场,但接着突然显得行动颇不利索的样子,腿瘸得比以前更历害了。
这时,他距离钟楼只有二百五十米光景。
二十五分钟以后,雷伯才走到那里。
钟楼背后的甬道又暗又狭;雷伯还没有到甬道口就能伸手触到它的拱顶。他往里走了十来米,经过几家阴暗的店面,然后看见块白地黑字的油漆招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卡·海·洛塔尔艺术摄影。他推玻璃门,顿时牵动只小铃,发出尖锐的叮当声。雷伯跨进间低矮的屋子,墙壁和房顶都是未经粉刷的石块。雷伯的两侧排着几只相当大的木头柜台,可是里边什么也没有,壁架上同样空空的。
这时,从后面的屋里传来个声音,“我在这儿呢。”
通往后屋的门口挂着道布帘。雷伯掀开布帘,走了进去。他发现自己面对着四个人,其中的个立即把枪管抵住他左边的太阳|岤。
“不许动,不许叫唤!”
雷伯认出其中两个正是刚才坐在军用救护车前座的人。根据埃玛·多宁在莱歇瑙向他描述的特征,他确定第三个人就是埃泼克。至于第四个人,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问雷伯,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从老市场到这里,即使瘸着腿步行也只需要两三分钟,可是他为何花了这么多时间?
雷伯·克立姆罗德的面容和他的整个举止都变了,前后简直判若两人。现在,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他的虚弱和疲乏超过了可能想象的限度。双眼睛狂乱地睁得老大老大。“我饿了,迷了路,”他回答的声音差点儿就要哭出来,活象个被事态的发展弄得不知所措的孩子。他简直给吓坏了。
大卫·塞梯尼亚兹接到电话时正在代理外出的塔拉斯的职务,用塔拉斯自己的话讲,他是“到乡下去突击搜索”的。这次电话想必是从某军事机关打来的,因为当时公用电话在奥地利尚未完全恢复。对方在电话里说了连串急促不清其名共妙的话,猜想起来大概是英语。
塞梯尼亚兹根据对方的口音作出判断,然后说:“先生,你可以说法语。”他告诉对方自己是什么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代塔拉斯作主,这几乎包括所有的方面。说完,他凝神静听。那个法国占领军军官从萨尔茨堡打电话告诉他的事,越来越使他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实上,他几乎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凭着时的冲动,撒了生平第个大谎。此举将对他未来的生活产生不小的影响。
“别信那些胡说,”塞梯尼亚兹说:“那个年轻人实际年龄比看上去要大,而且比他的样子要老练得多。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他是为美国战略情报局工作的,是他们最好的情报员之。凡是他对你们说的,请全部照办。”
直到挂上电话以后,他才向自己提出系列非同小可的问题:是什么驱使他干出这样的傻事来?他该向塔拉斯说些什么来为自己撒这个弥天大谎辩解?年轻的克立姆罗的置身于这样不寻常而又危险的境地结果又会怎样?
其实,雷伯见到的第四个人就是卡·海·洛塔尔。他是个红脸盘的胖子,身材非常高大,却长着双简直跟女人差不多的小手——这并不罕见。尽管石头房顶透出股冷气,他却仍然大汗淋漓。他吓坏了。
从九四〇年秋天到九四五年五月,有两个奥地利摄影师在哈尔特海姆城堡工作过。其中的个至今还活着,健在林茨。威森塔尔事后查明,他叫布鲁诺·布鲁克纳。
另个摄影师就是卡尔·海因茨·洛塔尔。对他来论切都是从九四〇年的十月中旬开始的。那时他四十七岁。林茨的州纳粹党部把他叫去,问他是否能胜任“某些特殊的摄影任务”并且绝对保密。他们表示可以给他每个月三百四十马克。洛塔尔同意了,他们就用汽车把他接到哈尔特海姆城堡。那时,这地方已经称为“疗养院”了。
当时,该机构的主任是克里斯蒂安·维尔特上尉;后来,作为对他在哈尔特海姆工作成绩卓著的种嘉奖,他被任命为波兰的贝乌泽茨素比波尔和特雷布林卡三个集中营的总监。弗朗兹·施坦格尔接替了他在哈尔特海姆的职务,后来又接替他在特雷布林卡的职务。疗养院的医疗事务由林茨城的鲁道夫·雷豪埃尔医生主持,格奥尔格·伦诺医生协助雷豪埃尔于九四五年四月自杀,伦诺于九六三年被捕归案。
维尔特向洛塔尔解释他们期望这位摄影师做的是怎样种工作:哈尔特海姆的医生们正在些病人身上进行试验,洛塔尔必须尽可能清晰地拍下这些病人的照片,每天三十至四十次。这些试验包括确定最有效的杀人方法,并使这领域内采用的真正高效率的技术更趋完善,同时绘制出有科学依据的精确图表,以显示个人的肉体在死亡之前究竟能够承受多大数量级的痛苦。
洛塔尔的任务是:用照相机和电影摄影机拍下试验对象头盖骨被仔细切除后展现出来的大脑图像,焦点集中在临死刹那发生的看得见的变化。
这就是哈尔特海姆“疗养院”的第项使命,但还不是它最重要的使命。九四年月,希姆莱在汪湖会议上提出要建立若干杀人营的设想注:1942年1月20日,纳粹德国政府各部和党卫军保安处各机构的代表,在柏林郊区的汪湖举行了次会议,讨论“最后解决”欧洲犹太人问题。原文1941年有误。,其实在这以前即已规划好了。哈尔特海姆城堡实际上是所学校的训练中心,预定培养的“学员”毕业后,将分配到那些杀人营去。更有甚者,哈尔特海姆并不是唯这样的机构。另外还有三处。
洛塔尔常常不得不通过窥测孔在用煤气做试验时进行现场摄影,工作并不顾手;起初,那股令人作呕的焚尸的气味使他很不习惯。算起来,在哈尔特海姆被杀死的三万人中,至少三分之二由他摄了影。
唯使洛塔尔真正感到不安的,也许是这样个事实,这三万人绝大多数是基督徒。他们中间有德国人奥地利人和捷克人。他们被送到哈尔特海姆,是因为在生理上心理上患有残疾或不治之症,根据项按照希特勒的命令制订由马丁·鲍曼注:马丁·鲍曼1900—1945——希特勒的秘书,赫斯逃往英国后,鲍曼任纳粹的副领袖。监督执行的计划,这些人属于应予消灭的部分;或仅仅因为他们年老,开始列入无用人口类。他们中间没有个是犹太人。死在哈尔特海姆格拉芬内格哈达马尔或佐能什坦,是仅仅为雅利安人保留的种殊荣。
“不过,当然喽,”埃泼克对克立姆罗德说,“你的父亲确实是死在哈尔特海姆的。你那么强烈地想要知道的是不是这件事?”
“我不相信你的话,”雷伯用种心中无数犹豫不决的音调说,“他还活着。”
埃泼克淡然笑。也许,他的真名并不叫埃拨克。他的头发颜色极淡,眉毛几乎是白的,和他白哲的皮肤浑然合;他说的德语带有波罗的海沿岸国家的特殊口音。他摇摇头,露出遗憾的表情,就象位教授没有从名好学生那儿得到他期望听到的回答。
“他还活着,”雷伯重复了遍,口气比刚才肯定。“你在撤谎。”
雷伯看上去完全象个陷于疯狂的少年,这他的身量也仿佛缩小了。他半瘫软地倚在地上,支吕格尔的枪口仍抵着他的太阳|岤。他的眼光飞快地扫视着每个人,在洛塔尔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点点。洛塔尔冒汗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厉害,他背后是扇装有两根铁条的小窗,窗玻璃蒙着不少灰尘,然而还没有模糊到望不见外面的程度。
“让我们把这件事了结吧,”埃泼克说。
“在我父亲留给我的信里”雷伯突然顿住,好象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埃泼克暗淡的视线迅速回到雷伯身上。
“什么信?”
“我父亲还活着。我知道他还活着。”
“什么信?”
透过那扇半月形的笛子,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鞋子以上膝盖以下的部分,虽然听不见往来走动的声音。那个足登伞兵靴子的人已经走过去次,现在又发现了,仅从那双脚的前后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个穿伞兵靴的人即使不是面向这扇窗,至少也是面向着此刻雷伯与那四个人所在的房屋。
雷伯垂头丧气。
“我把信留在维也纳了。”
“维也纳的什么地方?”
“我不会告诉你的。”这是个犟孩子的口吻。
埃泼克看着雷伯,拿不定主意。最后,他并不转过身子,摇摇头说:“洛塔尔,你能不能找到他父亲的照片?”
那胖子用他的双姑娘般的小手擦去额头和满脸的汗。“只要你知道日期,就能找到。”
埃泼克朝雷伯微微笑。“九四年八月。二十号左右。”他又露出笑容。“看了照片,你可以告诉我关于那封信的事了。”
地上有六只铁盒子,洛塔尔跪在其中只盒子的前面,把它打开。盒里是放得整整齐齐的照片和底片。洛塔尔的手指从排成线的标签上摸过去。雷伯始终耷拉着脑袋。屋子里继续保持沉默。
“九四年八月二十日,”洛塔尔说。
阵纸被翻动的声响。
“克立姆罗德?”
只粗暴的手托住雷伯的下巴,迫使他拾起头来。然而,他说什么也不肯睁开眼睛,紧绷着脸,这回可不是做假。
“睁开你的眼睛,小子。你去过莱歇瑙,又从维也纳赶到萨尔茨堡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雷伯伸出只手接过照片。照片共有三张,是通过窥视孔拍摄的整个身体。
雷伯看到了他的父亲,赤裸的身体萎缩的两腿,在地上爬,拼命用指甲抓水泥地。这些照片想必是在十五到二十秒的间隙中拍摄的。它们记录了个人窒息致死的过程。从最后的张上,虽然是黑白照片,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口中涌出的血,以及受刑者自己咬断的截舌头。
托住雷伯下巴的那只手松开了。雷伯跪倒在地上,下巴垂到胸前。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把前额贴到冰凉的石壁上。
“把这些劳什子烧掉,”埃泼克说。
另外两个假救护人员砸去铁盒上的挂锁后,开始往那些盒子里浇汽油。
“我亲爱的洛塔尔,”埃泼克用肉麻的声音说道,“你不是自己要开始收集资料吗?”
埃泼克的话音未落,几乎紧接着就是枪,正好打进洛塔尔口中。九毫米口径的手枪近距离平射的冲击力,把摄影师朝后摔出去。他跌倒在只已经着了火的盒子上。
“让他和照片起火葬吧,”埃泼克说,“现在轮到你了,小子。你为什么不把那封信的事全告诉我?”
他举起吕格尔的枪管,用它抵着雷伯的眉心。可能是这个动作送了他的命。盟国宪兵透过玻璃小窗看见埃泼克举枪,误会了他的意思。他们用机枪开了火。至少有两梭子弹打穿了埃泼克的身体,这时,汽油燃烧的黄|色和蓝色的火舌,很快把屋子照亮。埃泼克倒在雷伯的身上,宪兵们的枪法显然很准,雷伯没有中弹,只是右肩擦破了点儿皮。
至于另外两个人,个想逃,结果被枪弹击倒在门口,还激起串清脆的铃声。另个把拿在手里的罐汽油朝窗口扔去,顿时燃烧起来,然后他开枪还击。他利用铁盒烧着前冒起的浓烟作掩护,独自人把宪兵挡在外面有好几分钟。然而,切都无济于事。及至烟散人现,他已变成支活的火把,还是别人发慈悲把他解决了。
雷伯被拖到屋外。起初,宪兵们对他很粗暴,但在个法国军官干预后,对他的态度稍微客气了些。雷伯浑身是血,但这不是他自己的血。那个法国军官通过奥地利译员向他问话,得到的只是模糊含混的回答,不知所云,雷伯那双迷离恍惚的灰色大眼睛个劲儿地凝视着他们。
刚才,他到萨尔茨堡宪兵队去求援时(这着导致塞梯尼亚兹接到了那次电话),谎称自己奉林茨的塔拉斯上尉之命行事,并说他发现了些战犯的行踪。他向个法国军官报告此事并非纯属走运,当时,在三个西方大国中,对于搜捕第三帝国的高级成员,法国比英美两国都远为热心。
开火之后五个小时,塔拉斯上尉赶到了萨尔茨堡。他决心为塞梯尼亚兹圆谎,为此不惜与美国战略情报局在林茨的负责人奥马拉上尉舌战了场。塔拉斯照例凭他出色的挖苦人的本领控制了局面。此外,事态的发展也帮了他的忙,对卡尔·海因茨的住所进行的调查表明,家里没有女人的这个摄影师,当天早就被三个陌生人带走了,这些陌生人同时还抄了他的家——无疑是要找现已烧成了炭的那些盒子里的东西。
“你们还抱怨什么呢?”塔拉斯问萨尔茨堡的军政当局。“情况很清楚。我们那些亲爱的纳粹先生渴望得到这个洛塔尔积累的证据材料,巴不得把它们销毁。他们这样干了,应该说,干得很有水平,为了更加保险起见,他们把洛塔尔也杀了。还有比这更简单的解释吗?我的老天爷,即使警察也应该理解这点。至于我的那个年轻的情报员,他的行动确实超出了我向他交待的调查任务的范围。不过,你们应该了解他的遭遇:他的母亲姐姐妹妹都死在波兰个集中营里,他本人又是九死生的幸存者。他报仇心切是可以理解的。你们都看得出来——他刚才受到很大的刺激。请让他个人安静下吧”
塔拉斯把雷伯·克立姆罗德带回林茨,让他住进了医院。说真的,塔拉斯也尝试着想问他些问题。但是,那少年仍然衰竭不堪,变得索性连句话也不说了。他的身体状况十分令人担心,已经到了勉强支撑的极限;更糟糕的是,他眼睛里的火焰——曾经使塔拉斯和塞梯尼亚兹暗暗吃惊的那股桀骜不驯的光焰——不见了。他似乎渐渐染上了大多数幸存者都患有的集中营综合症。他们被解放以后,过几个小时或几天,会突然感到,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得救的生命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乎变得对切都不感兴趣,精神蹶不振。
雷伯从萨尔茨堡回来以后,大卫·塞梯尼亚兹记得自己也曾到他的床前去探视过两三次。塞梯尼亚兹自己也感到惊讶,怎么会对这个少年如此关心。雷伯仍然不愿谈话。不愿谈他的家庭他的父亲,不愿谈险些把他杀死的那几个人。好象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提埃立希·施泰尔以及他自己心中正在酝酿的复仇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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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斯堡的摄影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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