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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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不肯走。

第三天上,张老板送了两副棺材来。宝姨见他就大叫:“他是杀人凶手!”她先是举着烧火的火箸要打他,后又拍着棺材大哭。小叔的兄长们只得将她拖开,向张老板道歉说这丫头疯了,张老板回答说见这女子如此哀痛,不免教人叹息。可是宝姨仍然伤心欲绝,家里的女人只得将她用布条从胳膊到腿捆扎起来,让她躺到小叔的炕上,她还兀自挣扎,像是被困在茧里的蝴蝶,后来老太太给她灌进碗药汤,于是宝姨昏昏睡去,梦里她跟小叔躺在起,做他的新娘。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个人躺在黑暗中,身上的布条已经解开了,但四肢仍然乏力。房里片寂静。她四处寻找父亲和小叔,来到正厅,才发觉遗体已经不见了,早已装殓在张老板的棺材里下了葬。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哭着发誓说要跟随他们而去。她来到制墨的作坊,想找根绳子,把利刃,或是火柴,好让她像父亲和小叔样惨死,不必留在世上承受这般痛苦。然后她看到了锅墨浆。她舀出勺,伸到炉膛里,墨浆越烧越热,着了火,烧成了勺蓝色的火苗。她拿起来,手斜,口吞了下去。

老太太第个听到墨坊里有扑扑腾腾的声音,随后家里的女人都赶了过来。大家看到宝姨在地板上翻滚,满嘴都是血和墨浆,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好像有好多鳗鱼在嘴里游泳,”母亲说,“她死了倒还好些。”

可是老太太定要把她救活。前天夜里,小叔托梦给老太太,说若是宝姨死了,他们两个的鬼魂定要大闹家宅,找那些不肯怜恤宝姨的人报仇。人人都知道,恶鬼阴魂不散最是可怕。冤魂会弄得房间股尸臭,臭不可闻,转眼工夫就能让豆腐发酸,闹鬼的房子墙上爬满各种虫豸。房子里要是有鬼,你天晚上也别想睡安稳。

日复日,老太太用浸了膏油的湿布敷在宝姨的伤口上。她买来龙骨,碾碎了洒在宝姨肿胀的嘴巴上。后来她注意到,不但宝姨的嘴巴,她的肚子也开始肿胀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宝姨的伤口渐渐结了疤,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涨得像个葫芦。她从前样子很标致,可是如今,除了要饭的瞎子,人人见到她都要害怕。眼看她性命无虞,只是不能再开口说话了,有天,老太太对她说:“我已经救了你的性命,你跟你的孩子以后要去哪里呢?你们要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小叔又次托梦给老太太,第二天早,老太太对宝姨说:“你要留下来给这个孩子做保姆。大嫂会说这是她的孩子,把他当刘家子弟养大。见了人你就说你是北京来的远亲,原先住在尼姑庵里的,后来庵里着了火,差点烧死。你的脸这副样子,没人认得出来是你。”

就这样,宝姨留了下来。我成了她留下来的理由,她活下来的唯理由。1916年,我出生之后五个月,母亲生下了高灵,老太太逼她说我是她的孩子,可母亲怎么可能相隔五个月就生第二胎呢?因此母亲决定再等等。我出生后九个月,1917年,挑了个黄道吉日,才算高灵的生日。

家里的大人都知道我们俩出生的真相。孩子们只知道大人要怎么样就怎么做。我虽然聪明,却也愚钝。我从来不曾打探过真相,从来也不去想为什么宝姨连名字也没有。对别人来说,她就是保姆,对我来说,她是宝姨。直到我读到她的手稿,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母亲。”那手稿上写道。

我是在她去世以后才读到这份手稿的。但我却记得她用手语告诉我这些。她的眼睛也在说出真相。天黑的时候,她用清晰的语音告诉我,我却从未察觉。她的话语有如流星,稍纵即逝。

:?

第六章

....

1929年,我满十四岁。那年,我成了罪人。

也是在那年,国内国外的科学家纷纷来到周口店的龙骨山。他们头戴遮阳帽,脚蹬高统靴,带着各种铲子,探测棒,分类盘,还有嘶嘶响的药水,他们挖坑掘洞,家家药铺得跑,买下店里所有的龙骨。我们还听到谣言说洋人要设立自己的龙骨代理商。有些村民怒之下举着斧头跑到考古坑现场,把洋人赶了出去。

后来,有几个帮科学家们挖龙骨的中国工人放出谣言说,其中两块龙骨很可能是人的牙齿。大家都以为他们说的是个死了没多久的人。那会是谁家坟里挖出来的?是谁家的老太爷,还是老太太?有些人因此而不再买龙骨了。药铺门口都贴着大字,号称:本店药材绝不含人骨。

当时,宝姨手上还有四五块龙骨,都是我们起去他们家祖传的密洞里挖来的,另外还有块,是她父亲多年前给她的甲骨。其余的这么多年来为了给我治病,她都用掉了。她向我保证说,她给我用的那些,都绝对不是人骨。可她说了这话以后没多久,她的父亲,死去的接骨大夫,就托梦给她,说:“你手里这些骨头并非龙骨,而是我们家人的骨头,就是那位被压死在猴嘴洞的先人。我们偷了他的骨头,他咒我们,所以我们全家差不多都送了命,你妈,你哥哥,我,还有你未婚夫,都是被祖宗咒的。况且,并非说人死了就算完了。自打我来到阴间,老祖宗的阴魂还老是纠缠于我,若非我已经死了,早被他吓死好几千遍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宝姨在梦中询问。

“把骨头还回去。除非把骨头物归原主,不然他决不会放过我们的。下个就是你,我们家将来的子孙后代也脱不了咒怨。乖女儿,听我的话,自己的先人找你报仇,最最要命。”

第二天早上,宝姨早早起床出门,很晚才回来。回来以后,她神色间舒坦了许多。可是很快龙骨山上的工人那里又传出消息来,他们说:“那些牙齿,非但是人牙,而且是我们最早最早的老祖宗头盖骨上掉下来的。百万年前的老祖宗呢!”科学家们给那个头盖骨命名为“北京人”。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要找到更多的碎骨片,拼成个完整的头骨,然后再找几片骨头把头跟下巴连起来,再把下巴和脖子接上,脖子连到肩膀上,如此这般,把他弄成个齐全人。就是说还得找好多骨头,所以说科学家才叫村民从药铺和自家房前屋后收集龙骨。要是找到的是人骨,找的人就可以去领赏。

百万年哪!大家都不停地说。没完没了地议论纷纷。二叔猜想说块龙骨大概能换百万个铜钱。父亲却说:“铜钱如今不值钱了。百万两白银倒还差不多。”大家说来说去,这个数目最后涨到了百万两黄金。全镇子的人都在议论这个,大家整天挂在嘴边上说是“老骨头长出新肉来”。既然龙骨如今价值这么高,至少人人以为如此,龙骨便不能当作寻常药材买卖了。那些生了绝症的人没了龙骨医治,只有等死的份。可那又怎么样呢?大家都是北京人的后代。这北京人可是名满天下。

我自然想到了宝姨放回到山洞里的那些龙骨。那绝对是人骨头——她父亲托梦给她就是那么说的。“我们可以卖百万两黄金呢,”我对宝姨说。我想把龙骨卖掉并不单是为了自己,我想,若是宝姨的龙骨能帮家里赚好多钱,那家里人说不定会高看她眼。

可宝姨用手指比画着说,管它百万千万的,要是我们把骨头卖了,毒咒就会重新找上我们,鬼魂会把我们连同我们这把小骨头都抓走。到那时我们只好把百万黄金都挂在脖子上,贿赂阴间的小鬼去。她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戳下,接着说,告诉你吧,不把我们全家人都折腾死,鬼魂就没完。什么时候我们家人都死绝了,才算完。她又握起拳头敲自己胸脯。我倒宁肯自己死了算了。我是真心不想活了。为了你我才活下来的。

“那我倒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说。“反正咒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可以去把骨头拿回来。”

宝姨突然巴掌打在我头上。不许说这种话!她拼命挥动双手。你还嫌我遭的罪不够吗?永远不许回去。永远不要动那些骨头。快答应我,马上跟我说你不去!她捉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直到我晃得受不了了,跟她保证说我不去,她才罢手。

有天,我记得是春节前的天,家里的老厨子赶集回来,通报了件传遍仙心村的大新闻。棺材铺的张老板下子出了名,马上就要发大财了。当初他给了科学家些龙骨,如今结果出来了:那确实是人骨。骨头到底是什么时代的还不知道,可是人人都猜至少得有百万年历史,要不然就是两百万年。

当时我们全家妇孺都在墨坊里,只有宝姨不在,她当时在地窖里,数自己刻完的墨块。我很高兴她没有在场,因为只要听到有人提张老板,她就吐口水。他来送木头的时候,大家都让宝姨回房间去,宝姨就在房间里敲着铁桶咒骂张老板,她敲得震天响,附近的房客都冲她嚷嚷。

“这也太巧了,”大婶子说。“不就是卖给我们木材的那位张老板吗。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分他些福气呢。”

“我们两家的渊源可不止这么点,”母亲吹嘘说。“当年小叔被蒙古强盗杀害的时候,张老板刚好碰到,就停了车下来帮忙。这位张老板可是个好人那。”

看起来我们跟这位张老板还真是有缘。母亲想,既然张老板马上就发大财了,他做棺材剩下的木材也应该便宜些卖,大概很快就要降价了。“有福大家同享嘛,”母亲接着自己的话说。“不然老天也不依。”

宝姨回到墨坊,很快就明白了大家在说些什么。她捶胸顿足,拼命挥手,比划着说,这姓张的不是东西,就是他杀了我父亲,害死虎森,她拼命发出种很怪的声音,仿佛恨不得把喉咙掏出来。

我想,她说的不对。她父亲是喝醉了酒从马车上摔下来摔死的,小叔是被自己的马脚踢死的。母亲和婶子们都是这么跟我说的。

宝姨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我的眼睛,用手飞快地跟我说,快告诉她们,小狗儿,告诉她们我说的全是真的。她做了个手势把龙骨倒在手掌心里,说:我现在明白了,那姓张的拿的龙骨,很可能就是我们家的,是我父亲的。我结婚那天,姓张的偷走了龙骨,那是我的嫁妆。那都是猴嘴洞里挖出来的龙骨。我们得跟姓张的把骨头要回来,还回洞里去,不然毒咒不除。快说啊。

还不等我开口,母亲就打断了:“我不要听她再说疯话。听见没有,闺女?”

大家都盯着我,宝姨也盯着我看。快说啊,她用手语催促我。可我回头朝向母亲,点头答道:“我明白。”宝姨发出哽咽的声音,冲出了墨坊,那声音令我觉得揪心,觉得自己很坏。

好阵子,墨坊里寂然无声。后来老太太走到母亲跟前,焦急地问:“哎,你看到虎森没有?”

“他在院子里,”母亲回答。然后老太太就蹒跚地出去了。

婶子们开始嚼舌根。二婶轻声说,“还为当初的事疯疯癫癫呢,都过去十五年了。”有阵子,我都想不明白,他们说的到底是老太太还是宝姨。

大婶接着说,“幸好她不能开口说话。不然要教人知道她想说的那些话,我们家的脸面可往哪里搁啊!”

“你该把她赶出去算了,”二婶对母亲说。母亲朝老太太那边点了点头。那边老太太正走来走去,还抓自己耳朵后面块流血的伤口。母亲说:“就是为了老太太,那个疯子保姆才待了这么多年。”我马上听明白了母亲的言下之意:只要老太太过世,她就可以开口让宝姨走路。对宝姨,我心里突然升起阵柔情。我想跟母亲说她不能把宝姨赶走。可是母亲话没出口,我怎么跟她争辩?

个月后,老太太摔了交,脑袋撞到自己炕头的砖沿上,不到酉时就归西了。父亲,大叔和二叔都不顾路途险恶从北京赶了回来。当时北京和周口店之间成了军阀的战场,时有枪战发生。我们家还算平安,只看到房客吵架,不曾见识枪战。老太太的遗体摆放在正厅,我们祭奠的时候,好几回只得教房客们不要吵嚷叫喊。

张老板送棺材来的时候,宝姨仍然待在自己房间里,敲着铁桶咒骂他。我坐在前院张长凳上,看着父亲与张老板卸车。

我心想,宝姨说的不对。张老板可不像个贼。他身材魁梧,待人客气,神情坦然。父亲兴致勃勃地赞他“对科学,历史,乃至全中国做出巨大贡献”。张老板显然很高兴,又客气番。然后父亲就进屋去取买棺材的钱付给张老板。

那天天气很冷,张老板却在出汗。他抬手用衣袖擦把前额,过了阵才留心到我在盯着他看。“你可真是长高了,”他冲我说。我脸红了。张老板可是大名人,大名人跟我说话呢。

“我妹妹长得比我还高呢。”我想了想说。“她比我小岁。”

“啊,不错,”他说。

我可不是想让他赞高灵。“我听说您有北京人的骨片?”我又说。“是哪块的骨头?”

“哦,只有要紧的几块。”

我也想显出几分重要性,因此不假思索就说:“我原先也有几块骨头的,”说完马上伸手捂住嘴。

张老板面露微笑,等我继续说,过了会又说,“那骨头现在哪去了?”

我不想无礼,回答说:“我们放回洞里去了。”

“哪里的洞?”

“我不能说。我保姆让我保证不说的。那是秘密。”

“哦,你那个保姆,就是那个脸特别丑的。”张老板扎煞着手指在自己脸上比画。

我点头。

“她是个疯子。”他朝着敲铁桶的声音望去。我没吱声。

“就是她去那个洞里找的骨头对吗?”

“我们起找的。她把骨头放回去了,”我很快地说。“可我不能说洞在哪儿。”

“当然。确实不该告诉不相干的人知道。”

“哦,您可不是不相干的人!我们家跟您很熟。大家都这么说。”

“可你还是不该告诉我。不过你定跟你父母说过了。”

我摇摇头。“我谁也没说。要是我说了,他们就会跑去把骨头都挖出来了。这是宝姨说的。她说骨头得待在洞里,不然她就得倒霉。”

“怎么会呢?”

“是毒咒。要是我说出来她就得送命。”

“她反正已经挺老的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不老。”

“女人什么年纪死的都有,可不是因为什么恶咒,经常是生病或者意外。我前面房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她向就笨,有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了。如今我新娶了房太太,可比原来的还要好。要是你的保姆死了,你也可以找个新的。”

“我都这么大了,用不着再找保姆了,”我说。我开始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了。很快父亲就拿了给张老板的钱出来。他们两人又闲话了阵,随后张老板对我说,“下次见到你,我们再谈。”说完,就拉着空车走了。张老板这么位镇上的大名人,居然注意到我这么个小不点,父亲见了似乎很高兴。

几天之后,我们给老太太办丧事。人人都放声大哭,依着习俗,母亲作为女当家,哭得最响。她尽忠职守,哭得万念俱灰般。我也哭,心里还很怕,怕丧事办完了以后的事情,这下母亲定要赶宝姨走路了。

可她没有。是这么回事:

母亲相信老太太的魂还留在家里,查看大家是不是遵从她的指示,有无违背。每次母亲在厕所蹲坑的时候,总能听到有声音问她,“你看到虎森没有?”她说这事的时候,二婶回答说,“见到你那光屁股啊,任是什么鬼魂也要给吓回去了。”大家哄堂大笑,可是母亲闻言勃然大怒,宣布说要扣掉大家下个月的月钱。“这是给你们个教训,教你们知道敬奉老太太,”母亲说。母亲为了外院闹鬼的事,每天都到村庙里去烧香,多多供奉。她还到老太太坟上去烧纸钱,给老太太做上路的盘缠,好在阴间少受些苦。可是尽管如此,母亲还是闹便秘,熬到九十天上,她又跑回寿品店里,买回部纸扎的汽车,纸车有真车那么大,车上还有司机。老太太有回到周口店去赶庙会,见过辆真的汽车,汽车跟好多马车驴车起停在场院上。她说,那车哄隆隆就开走了,声音大得,鬼怪听见也要吓跑掉。车子开起来那叫快,能直接飞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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